照山白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低着头往牢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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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出牢房,照山白便撞上了人。他还没来得及道上一句“抱歉”,便被张公公带到了临近的一间审讯室。
张公公连忙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照山白瞧着来人的架势,心里猜出了个大概,他颔首作揖,闭口不言。
顷刻后,有人说了一句:“除了逯大人手底下的人,其他人全部避退。你们去屋外头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照山白听罢,意欲离开,张公公却拦住了他,低声道:“中丞大人,已经来不及了,外头的门已经关上了。只能委屈您跟奴婢一块在此处稍等片刻了,您若是觉得不合适,奴婢这就出去请示逯大人,让您出去。”
张公公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照山白自然也是不想麻烦他,他们二人站在空置的审讯室里,很快便听到了隔壁屋子里的声音。
只听到了半句,张公公便嘱咐道:“陛下亲临,所谈之事定是机密,还请中丞大人给奴婢留条活路,把听到的话咽在肚子里,万万不可说出去哪!”
照山白点头回应。
他望着牢房墙壁上干红的血迹,望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刑具,心中的酸楚不减反增。
观念中两种思想的冲击让照山白不由得去质疑过往所知所学中究竟什么才是为人处世之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国子监之时祭酒告诉他“父之孝子,君之背臣”[1],尊君遵旨才是身为人臣的立身之本;族中长辈却教导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2],他必须要氏族的利益为重。
照山白闭目苦思,儿时他也曾这般困惑过,他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上他的“困惑”,几日后收到了一封回信。
依旧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南山客。
南山客在信上写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以前很讨厌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枉为人夫,也枉为人父!直到家中遭遇变故,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之时,唯一愿意挡在他身前的人,只有他的父亲。
如果真的到了“忠”与“孝”不能两全之时,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束缚住,与其在矛盾与纠结中失去方向,不如把手放在心口,感受心跳,去追寻自己的本心。
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忠”与“孝”,不是冰冷死板的礼义与规矩,而是你究竟想做一个怎么样人。
照山白又挂上了一封信,问南山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南山客说还没想好,大概是想做闲云野鹤一般悠然自得的人吧!
恰巧,这也是照山白少时避世之时,对于往后余生唯一的寄托。
只可惜池鱼笼鸟、身如困兽、身不由己才是照山白人生的常态,他站在牢房中,把手放在了胸口,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如果不管怎么做都会犯错,都会后悔,那便放手一搏,反正他已经不再害怕会失去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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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一墙之隔,一旁的审讯室内,殷宣威摘下了帷帽,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照宴龛。照宴龛跪在地上,垂眸注视着龙靴,哑声道:“罪臣,拜见陛下。”
殷宣威示意逯无虚把照宴龛架起来,他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腿,命人给他放到了草席上。
“宴龛,你受苦了。”殷宣威屏退左右,一个人也没留,“朕也不想看你这样,但朕是皇帝,是天子。朕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照宴龛的鬓角已经全白,他垂着眼皮子,有气无力道:“陛下能亲临此处,能让罪臣见陛下一面,臣已经是承了圣恩。臣感激涕零,死而无憾,来世也只愿做陛下的臣子,伴君侧,常谏言!”
这番话听着真挚,可殷宣威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开门见山道:“朕来此只有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你应当知道朕问的是谁。”
照宴龛跪在草席上,挣扎着捶了捶腿。他的突然来了一股劲儿,抬头望天,作揖道:“陛下希望他活,他便活着。陛下若是想让他死,臣也可以让他死。”
这句话里带了点明显的威胁的意味。在位者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脚底下的罪臣,是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恍惚,不是对于受到他人要挟的不屑,而是切切实实的担忧。
照宴龛抬眸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惨淡地笑道:“陛下应当知道,臣为了他付出了什么——全部!臣怀揣着‘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信念入仕为官,可是臣为了这个人,连最后的本心都舍弃了。陛下,臣扪心自问,臣这一生有愧于很多人,但是绝对不曾愧对过陛下啊!”
“朕都知道。”殷宣威踩着泥,“朕看得清你的真心,所以当年朕才把他托付给了你。”
照宴龛爬到殷宣威的面前,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了龙靴,泣道:“请陛下相信臣,照氏能护住他,一定能!照氏子弟永远不会背叛您,愿意永远替您守住这个秘密!”
殷宣威踢开他的手,“可是朕现在不想让他继续成为秘密,朕想让他光明正大地回到朕的身边,你能做到么?”
“臣用命担保,臣一定能让他平安顺利地回到您的身边!”照宴龛叩首道。
“好啊,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朕就再给照氏一个机会。”殷宣威转着拇指上的龙头玉,“宴龛,你要记住,他就是你们照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