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艳阳高照,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多日未见的淑妃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进入皇宫。
这些日子以来,整座皇宫都已在秦惊鹤掌控之中,故而一路上无人敢向帷帽女子投去探询目光。
女子瞧上去很是忐忑不安,频频低声询问淑妃娘娘,嗓音略为嘶哑,淑妃娘娘每次都笑盈盈地柔声回答。
及至昭阳殿。
秦惊鹤站在门囗,身后是一排宫人。
女子遥遥看见了她,蓦然停下脚步,在她身旁的淑妃心中叹息,伸手扶住女子颤抖的身子,安慰道:“殿下,郡主等你很久了。”
这位女子,秦乐游,失踪多年的长公主殿下,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秦惊鹤,后者亦朝她走来。
两拨人交汇。
杜若前一夜激动到睡不着,以为郡主与长公主殿下的重逢定是感天动地,郡主会扑到长公主怀里哭泣,殿下也会抱住郡主流泪,她们这些人便在一边陪着掉眼泪,看着这对母女互诉离别之苦与多年相思之情……
结果什么也没有。
郡主就只是对着淑妃娘娘简单说了句:“辛苦了。”随后领着长公主殿下进殿,长公主殿下竟也没说半句话,整个过程显得无比风轻云淡,不知情的还以为郡主是专门来迎接淑妃娘娘的呢。
这让杜若十分茫然,她下意识看向怀夕,怀夕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殿内,遣走多余的宫人,只留下怀夕与杜若,几人落座,一时没人开口,气氛陷入沉默。
秦惊鹤垂下眼,再抬眼时,语气平静:“可以把帽子摘了。”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闻言,却是犹豫了下,淑妃点点头,秦乐游抬手取下帷帽。
秦惊鹤怔怔无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与自己相像的容颜,以及满头霜雪。
那张脸不复年华,虽不至于苍老的地步,但秦乐游只比淑妃大一岁,两人坐在一起,差别鲜明,仿佛一个是院子里精心呵护的花,另一个是田野里风吹雨打的草芥。
更何况,还有那一头白发。
淑妃转身避开这一幕,当初她寻到长公主殿下时,看着面前破破烂烂的茅屋,她如在梦中,等听到动静的秦乐游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粗布麻衣,身形消瘦,诧异地看着她,那一抹刺眼的霜白,烫伤淑妃的眼睛,她当场便泪流满面,只管抓住秦乐游的手,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会这样?
殿下为何过着这样孤苦的日子?
淑妃收敛思绪,默默离去,为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女留出空间。
秦乐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秦惊鹤,她仔仔细细盯着秦惊鹤看了许久,抬起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掌捂住唇,从指缝间跳出笑容:“昭昭长大了,比我还要好看呢。”
秦惊鹤想说话,嗓子眼却跟被黏住似的,说不出半个字。
她设想过很多次两人重逢的场景,也许会眼含热泪,也许会沉默无语,两两无言,也许会互相仇怨。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用一种哄孩子的腔调,温柔地说她长这么大了,都比娘亲好看啦。
一别已多年。
秦乐游的音容笑貌,秦惊鹤早已模糊不清,她只记得母亲笑起来一双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儿,像那天上月。
秦惊鹤缓了缓,强行压下心境的惊涛骇浪,哑着声音:“太后当年,也想杀我,你知道吗?”
这话问得很不讲道理,当年秦乐游身陷重重算计,自保都是难事,拼尽全力将秦惊鹤丢出漩涡已是极限,又如何能知晓自己的母亲竟因为自己会对女儿起了杀心?
秦乐游根本不问秦惊鹤为何这般说,她歉意又温和地望着秦惊鹤,轻声:“是我的错,对不起啊。”
可她们都知道,那个时候,秦乐游为了保全女儿已是付出了一切,她毫无办法,马车意外后,她被景瑞帝囚禁在深宫,景瑞帝日日夜夜都会来寻她说些混账话,还有不少人要求景瑞帝杀了她与秦惊鹤,秦乐游为此,费尽心思跟景瑞帝转圜,利用先帝曾秘密留下的一道圣旨,再加上以命要挟,换来景瑞帝不直接对秦惊鹤出手的承诺,之后,景瑞帝爱而不得,一怒之下,将她扔到了极南之地的小渔村,暗示当地官员给她使绊子,监视她,秦乐游没有一日是舒心的。
景瑞帝下手的太快,她又太过相信他,一步慢步步慢,最终赔上所有。
她活着的唯一牵挂,只有秦惊鹤。
这么多年,秦乐游梦中总是会有一个哭泣的孩子,她的哭声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刃,一刀刀捅向她的心。
她怎么能把昭昭一人丢在京城?昭昭还那么小,没有她在身边,她该怎么办?
惶恐,焦虑,绝望,宛如一张大口,将她一口口嚼碎吞下。
秦乐游转而又想,她为昭昭留下了许多产业,京城还有她的好友在,况且她的母亲,当今太后,一定也会照看好昭昭的,但她未曾料到,太后竟是知晓了真相,甚至对秦惊鹤产生了不可扼制的怒气。
她为了女儿秦惊鹤,什么都能付出。
同理,太后为了女儿秦乐游,什么都能不要。
道理便是如此简单。
秦惊鹤眼中的泪水忽然落下,她也不去看秦乐游,扭头看向另一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话。
秦乐游起身,站到她面前,俯下身问道:“昭昭说了什么?我没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