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早出了门,走之前他还是顺便给沈觉做了一份食物留在了冰箱,顺便在柜子上贴上了提醒他吃饭的便签条。
坐在出租车上陆时看向窗外,眼前还是不断地出现沈觉那双鲜血淋漓的手,其实给他处理伤口时陆时拨开沈觉手腕处的皮筋后发现了那道棕色的疤痕,垂直在手腕的正中间,但他还是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敢多问。
早些年间陆时在上心理咨询课时有听到同学在谈论一些自残行为,竖着的疤痕相对于横着的更难逢合,如果采取了这种方式,那那个人一定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想到这里陆时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那双纤细骨节分明又苍白的手,还有那道深深的疤痕都在提醒着他如果继续了解下去,他就会知道更多糟糕的事情——他并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他能承受的。
昨晚他把这一切告诉了John,起床时也看到了John简短的回复:“了解就等于承担相应的风险,你得自己看着办了。”
陆时不得不承认John虽然平时看起来相当吊儿郎当,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却有超越同龄人的思考,他说的没错,这个时候他的观点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在这里住着和沈觉共同生活的人是自己。
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度过这个自己期待已久的假期,当一个闲散快乐的过客,还是选择真的去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承担一切潜在的风险真的去认识沈觉。
投资学里有一个东西叫沉默成本,在没完全获得收益之前投入的资源都将计入沉默成本,继续下去可能会逆风翻盘,也有可能输的一败涂地。往往这些东西积累的越多,人们就越舍不得离开这个投资,明明伴随着风险的升高和成功率的降低,但一部分人还是不愿意就此撒手。
在进入沈觉房间的那瞬间陆时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这一切的边界,如果可以往前迈向一步的话他可能就可以真的看到真相的一部分,或者彻底被沈觉从他的世界里驱赶。
不知何时好像陆时已经放任自己的思绪被沈觉占有。他以为这么多年来已经完全习惯了孤独,情感和情绪的淡泊能让他摒弃很多杂念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优秀。外人对他的评价总是热情有礼,但其实没有人能真的走进他的世界。分享深刻的痛苦是没有必要的,陆时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件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作为谈资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大部分关系都经不起一次交换深刻观点的聊天,早在认识之前大多数人都带上了对他身份的滤镜,他也从未想过要去打碎这层滤镜。
但沈觉不一样,甚至和John更不一样,他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见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在沈觉对他一无所知的时候,陆时甚至觉得更能透过沈觉去凝视自己。
三千院的晴天是一片碧绿的,坐在门廊下的池塘边陆时甚至都没有端起相机的欲望,小小的镜头装不下这样美丽的场景,眼睛移开这里一秒都是一种浪费。
感觉脑子又被清空了一样,他把这些天不解的情绪全都默默倾诉给这个偌大的庭院,远处飘来的经文声他无法听懂,但又觉得这也是一种对他剪不断理还乱思想的回应。
自由是现在吗?是独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旅行,是独身一人坐在这里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是独身一人来探寻自己究竟是谁的问题吗?
是那个优秀的,完美的,礼貌的,从容不迫的是陆时,还是那个会不自禁发火,会偶尔激动,会难过纠结的是陆时?
他随着路线向更深的地方走去,眼见一片及其繁茂的绣球花园,粉蓝色的绣球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甚至像是被盖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花团锦簇”的具象化此时完美地被展示在了这里。这些花拥有繁茂的生命力却又有如此优柔婉转的颜色,如此对比使得这儿像是梦境一般的温柔乡。
风还在吹,树叶和花朵同时摇曳起来,如果树欲静而风不止,那风欲静是什么还在悄然翻动。
一个人的路总是寂静的,路过了一片花又一片树,陆时已经不再去思考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问题。既然来到这里是为了自由,如果想要去做什么,那么当下就会是最好的时刻。
“记得吃饭换药”
沈觉揭下冰箱上面的便利贴,从冰箱里取出便当放进微波炉,又拿起昨晚收到的杯子冲了一杯咖啡。他开始有些懊悔昨晚问出了那句无厘头的话,明明不该把陆时牵扯自己的生活里来的。他一定看到了吧,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却还是缄默不言地进行手上的动作,虽然“别问”是自己先说的,却还是微微期待他开口询问。一切的事情永远都在看到陆时的眼睛时差点宣之于口,沈觉还是硬生生把话都咽了回去。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像是把一个走在阳光大道上的人拉进这个肮脏阴暗的巷子里,按着他的头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人生。”真的是毫无意义。
拿起杯子的时候他差点手抖将咖啡泼了出来,想到昨晚在街对面看到的那个人还是觉得无比心惊胆战,是他人生的刽子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里。沈觉后来还是追了上去,在没有被那个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观察他。他站在一个店铺的台阶边上和朋友谈笑风生,拇指上戴着的蓝色戒指几乎刺痛了沈觉的眼睛,三年了他并未改变,傲慢的,狠戾的,眉梢眼角都透露着一股冷厉的狠劲。
也许他只是暂时来这儿,过不了几天就要走了,在他的世界里自己应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沈觉轻声安慰自己,随后坐在后院里开始心不在焉地吃饭,耳边不断回响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声。吃完饭后他揭开手上的纱布,伤口其实并不严重,已经结痂,所幸就把纱布放在了一边,笨拙地涂上了药膏。
随后他就这么躺在了客厅的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陆时的脸总是在他的眼前乍现,昨天的陆时一改往日的耐心温和变得极其暴躁,沈觉虽然认同不打招呼的消失确实有些不礼貌,但陆时莫名的火气还是连带他一起激怒了,后来他想说的其实不是“和你没有关系”,他想更直白地说,滚开。
是的,滚开。陆时的存在已经快让他感觉到习惯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与其说是抗拒这种习惯,沈觉不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对这种习惯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糟糕的过往像是潮水一般在脑海里晃荡起来,窒息的痛苦又轻易地要把他淹没,头痛的像是要裂开,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沈觉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条毯子,头下面还被塞了个枕头,厨房飘来熟悉的饭香味。他没有第一时间爬起来,只是将脸埋进了这个毯子里,细致柔软的面料应该是很好的羊绒,还留有一丝陆时常用的香水味道。如果那天的夕阳能更长久地停留在肩上,多一秒钟也是好的,就一秒钟。
他听到了陆时的脚步声,随后刹那间对方直接掀开了照在他脸上的毯子,双目对视的瞬间沈觉快速地低下了头。
“什么时候醒的?”陆时笑了笑,顺手拨开了沈觉脸前的碎发,“以后别躺地板上就睡着了,起来吃饭。”
沈觉感觉到头脑发懵,就连陆时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制止,应该是刚睡醒反应太慢的原因。
陆时的手艺似乎在飞快的进步,沈觉不得不感叹这可能是他近几年来吃到过最好吃的家常菜了,正当他在吃饱喝足开始坐在桌边放空时,手被陆时快速地抓了过去。
“没有绑好纱布吗?”陆时握着他的手腕,撇了撇嘴,“你是真的不怕感染吗?”
“没那么严重。”沈觉反应过来后试图用力挣脱,奈何陆时的力气实在太大,甩都甩不掉。
“你可以不告诉昨晚发生了什么,”陆时的语气变得有些认真,随后他抓着沈觉的手晃了晃,“但这个不能就这样。”
“知道了知道了。”沈觉在陆时放松的瞬间把手收了回来,他低头自己看了看手掌的位置,擦破的地方虽然已经结痂,但周边的皮肤还是微微泛红。
“请假吧。”陆时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我说,你这个手还是不要去工作了吧,碰到水的话会很难好的。”陆时说道。
“你在想什么啊……”沈觉一时间有些无语,甚至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请假我是要扣工资的,工资知道是什么吗?少爷。”
“我可以双倍补给你,”陆时微微一笑,“但我的要求是今晚去伏见稻荷大社。”
“今晚?”沈觉眯起眼睛,随后露出了嘲讽的表情,“你是一个人不敢去吗?”
“再说一句话我扣你工资。”
沈觉收拾完餐盘之后回到了房间,看着角落里已经落了灰的吉他,他思考了一会后把吉他拿了起来用纸巾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拨动了几个和弦之后沈觉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技艺并没有生疏。虽然头还是很痛,手掌擦破的地方在不小心碰到琴弦时也会被擦痛,但沈觉总觉得今天的心情异常的不错,伴随着琴声他轻轻哼唱起来。
手机的消息突然弹出,沈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陆时的消息:“真好听!”还有一个可爱小狗的表情包。这个家伙真的是…沈觉感觉手机屏幕差点都要被他捏碎了,耳尖也开始发烫,随后又有一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可以再来一首吗?”
可以吗?沈觉看着吉他,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不可以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人生中的声音开始减弱,路过人群时听不见他们的交谈,鲜少出门后连风声也不曾再次到访,就连最喜欢的吉他也被放的落了灰。他放下手机,抱起吉他后弹了一首他印象中最深刻的曲子。
“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陆时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Sakura Sakura”沈觉在手机上打下这一行字,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在同一个房子里还在用手机交流,他低头拨弄着琴弦笑了出来。
陆时又给他回了一个小狗的表情包,然后沈觉就听到了房间门被扣响的声音。打开门后他看见陆时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个琥珀色的吉他拨片:“喏,这个送给你的,是和我之前在美国用的一样的,我刚才在行李箱里翻出来的。”
“啊,”沈觉有点惊讶,但还是接过拨片道了谢,随后他撇了一眼靠在墙边的吉他,似乎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把房门打开了更多,低着头小声问道:“你要进来弹一弹吗?”
陆时似乎是有点受宠若惊,想到之前沈觉每次进了房间就反锁门的行为,现在的他好像是放松了很多。鉴于上回是偷偷溜进来的,于是陆时假装是第一次进沈觉的房间那样开始左看右看。
“你床呢?”他指了指地板上的地毯问道。
“我不喜欢睡床,会睡不着。”沈觉快速回答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随后他又把吉他塞进陆时的手中,“你也会弹吧?”
“我当然会。”陆时在地上坐下,抱起吉他随手拨弄了几个和弦,“我还会很多乐器,钢琴是我弹的最好的。”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沈觉这话似乎是带了些阴阳怪气的语调,但是陆时毫无察觉,他笑嘻嘻地开始掰着手指算:“我还会架子鼓,钢琴,小提琴也会一点,我还会滑雪,网球,篮球也打得不错。”
“天才啊真是。”沈觉靠在墙上,低头看着他。
“确实是。”陆时也毫不谦虚,抱着吉他开始随手弹奏起来。是一首沈觉没有听过的歌,他似乎也有些无法理解歌词的含义,好像是在诉说着江南的烟雨,说离去的人群,说空无一人的卧室,说冰冷的床塌。沈觉认真注视着陆时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手指修长,完美,是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词,这个人简直是全方位的完美。他无法描述自己现在的想法,羡慕,嫉妒或是厌恶,抗拒,琴弦颤动的瞬间心弦也再不断抖动。
一曲终了陆时把琴还给了沈觉,自顾自向后仰躺过去。沈觉拿着吉他有点束手无策,就这么站在墙边没有挪动。
“休息会吧…我吃完饭总是想睡觉。”陆时闭上眼睛,窗帘缝里透出的光线直直照射在他的睫毛上,染成了金色。
放下吉他,沈觉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来到地毯边,又顺着地毯的一侧坐了下来。
陆时睁开眼看他,余光又瞥见了沈觉桌上的那张照片,他沉默了两秒后开口问道:“那是你的妈妈吗?”
沈觉顺着陆时的目光回头望去,他出神地盯着那张照片,随即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现在在哪?”
“也许在中国吧,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沈觉还是没有回头,声音逐渐变得空洞。
“那你的爸爸呢?”
沈觉这时回过头来,陆时发现他的眼眶似乎有点红,他立刻意识到好像说错话了,但一秒钟后沈觉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冰冷,他直直地看着陆时的眼睛,随后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清脆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死了。”
“啊..”陆时也坐了起来,他皱着眉头略感愧疚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应该问你这些的。”
“没事。”沈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个相框,“他早晚都得死。”转头看见陆时震惊,愧疚又呆滞的表情,沈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吗?陆时顿感揪心,十岁时失去了母亲的陪伴,又在后来失去了父亲,那他一个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在异国他乡一个人生活,又年龄这么小,反观自己成年时出国读书父母都担心地天天打电话来问候,他起先还会矫情地抱怨吃不好睡不好,却也从不为生计发愁。
沈觉看到陆时还在发愣,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的松懈,随即又开始紧张,但他还是伸手抬起陆时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要觉得我可怜,好吗?”
这是陆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觉,他的眼神异常的坚定,像是一把利剑要将他刺穿,他的指尖也相当冰凉,触碰到下巴的瞬间陆时感觉背脊上传来了一股电流,心跳也漏了一拍。
陆时下一秒突然抓住了沈觉的手腕,又用力地向回拉了一把。看着失去重心摔倒在自己跟前的沈觉,陆时也微微欠身凑到他面前,笑着说道:“我不觉得你可怜,那么我觉得你挺厉害的。”
突如其来的拉扯和陆时靠近的脸让沈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慌乱地抽出手来,视线也开始左右摇摆,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刚刚陆时突然凑近的动作,思维顿时变成一团浆糊。天啊我到底在做什么,沈觉感觉到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恐,明明不希望和这个人有什么过分的交集和接触,却还是下意识地说出了一些事情。
“好了躺一会吧,我真的有点困了。”陆时向后躺倒,就这么自顾自地躺在了沈觉的地毯上。
天啊,这个家伙。沈觉还是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预想了无数种陆时听完他这些话的反应,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会这样轻轻带过,现在倒是在卧榻上差点要睡着的样子。沈觉带着狐疑的目光在陆时脸上来回扫荡,随后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
“你在看什么?”陆时又笑了出来,“你不信我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沈觉拖长了尾音,把半张脸埋在了膝盖中间。
“我是认真的。”陆时把手背在了脑后,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知道有多少和你一样大的人,在我们那还天天因为食物难吃和家里打电话抱怨,不认真读书,花着家里的钱在花天酒地,碌碌无为。”
“那是因为他们有人兜底啊。”沈觉把手指放在地上轻轻摩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
“不管有没有人兜底,他们都在浪费生命不是吗?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也不会思考,更不知道努力的感觉有多好。”陆时说着,随后盯着沈觉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道,“所以你不一样,在我看来他们都没你厉害。”
傍晚的风吹过,陆时说完后又闭上眼睛开始小憩,沈觉则是一只手抱着膝盖,低垂着眼睛,另一只手绕着耳边的头发,一会功夫后他也觉得困意袭来,靠在膝头睡了过去。
约莫过去了一个小时,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陆时睁开眼睛,侧身刚准备起来就看到了倒在一边还在沉睡的沈觉,他这两天的觉似乎格外的多,往哪一倒就能睡着了。
“醒醒。”陆时推了推沈觉的肩膀,“准备出发咯。”
“去哪啊……”沈觉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
“伏见稻荷啊,你不会怕了吧,别装了快起来。”陆时继续摇晃着沈觉,终于对方睁开了眼睛,但却还没清醒一般地嘴里念叨着什么,陆时听起来像是一个日文名,但具体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呜啊!”沈觉似乎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谁,转身想要立刻坐起来时头狠狠撞上了背后的墙壁。他抱着头跪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差点摔倒。陆时赶忙上手去扶住他,但还是忍不住地笑了出来,随后又掰开沈觉捂在头上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确认没有撞坏脑袋,嘴里还小声安慰着:“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