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伏见稻荷回来后的那个晚上陆时难得的失眠,虽然后面几天还是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和作息,他一如既往地出门采风,回家后做饭,检查沈觉的伤口,给他清理和包扎。沈觉也不再抵触,似乎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意味。陆时觉得一切都维持在一个非常平静和固定的状况中,反而让他有些无从提起前往酒吧的事情。
又是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日子,沈觉在后院里抽完一支烟后将烟头按进了烟灰缸,随后站起身来走到玄关处拎起了衣架上自己的外套。
“你要走了吗?”陆时站在楼梯边,瞥眼看见自己“借”给沈觉的外套依旧原封不动地被挂在衣架上,“怎么不穿我给你的那个?”
“啊?“沈觉感觉他的提问有点无厘头,他看了一眼陆时的外套淡淡地说道,“怕给你搞脏了,你这个不好洗。”
“你不是会换工作服吗?”陆时走了过去取下了外套,又从沈觉的手里拽过了原先的那件,把自己的外套硬塞到了沈觉的手里,“穿这件呗。”
“你有病啊…”沈觉有些懒得争论,随手把外套披在了肩上,又看了一眼正在玄关穿鞋的陆时,疑惑道,“你要去哪啊?”
陆时系好鞋带,站起身来,“今天有点兴致想喝两杯。”
“你什么意思?”沈觉眯起了眼睛,“你不会要去我工作的地方喝吧?”
“不可以吗?”陆时笑了笑,顺手带上身后的门,发出“砰”的响声,似乎在说:“反正我都出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吗?”
“我天啊。”沈觉叹了口气,思考了一会后他说道,“但你不许坐在吧台,你找个角落里坐着,也不许和我说话,听到了吗?”
“你要求好多啊…”陆时微微一笑,随后他凑近沈觉露出了狡黠的表情,“那万一有漂亮小姑娘想要搭讪我带我走,你又没看到,谁来救我?”
沈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随后他后退两步露出嫌弃的表情,“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你的保镖,少爷。”最后两个字他甚至加重了音调,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真冷漠。”陆时笑道,“我听你的就是了,我保证就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乖乖待着。”
沈觉轻轻地啧了一声,他也确实没法拿陆时怎么样,只能任由他跟着来到了酒吧。酒吧在市中心的周围,现在还不是开门的时间,四周却已经有充足的客流,京都的夜向来安静,只是周末可能有更多的人需要小酌一杯。沈觉推门进入,向几个同事打了个招呼后把陆时安排到了一个角落的小桌前。陆时坐下后还在左顾右盼,沈觉则双手撑着桌子死死盯住面前的人,“记住你跟我保证的话,不要打扰我工作。”随后他停顿了一会后又说道,“也不要盯着我看。”
“后面一点很难做到哎。”陆时捧着下巴,歪头朝沈觉笑了起来,“毕竟也没什么别的好看的。”
沈觉翻了个白眼,转身走进员工间去换衣服,其他几个员工也在里面,纷纷打趣道沈觉竟然带来了朋友这件事。沈觉也只是笑着敷衍了事,随后快速换上了衬衫和西装马甲,然后对着镜子仔细绑好了头发。
陆时承认他看到沈觉的那一秒钟还是被惊讶到了,以前见到他时总是蔫蔫的,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精神恍惚,但上班时的沈觉简直判若两人。他将头发利落地绑在脑后,垂下几缕恰到好处的刘海,衬衫的袖子挽在臂弯处,露出他精瘦的手臂和骨节分明的手。沈觉甚至一秒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陆时,走到吧台前开始熟练地进行准备工作,他似乎是投入了百分百的注意力,一套流程行云流水,随后又将玻璃杯整理整齐,挨个放好在了吧台下。
“别看了。”陆时被沈觉这冷不丁的一句给唤回了神,他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目光有多刺眼,他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低头拿着手机假装回消息。
面对陆时这样的目光沈觉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第一次在工作时有他在场,虽然自己已经放弃对陆时介入生活的抵抗,总是觉得有些尴尬,他只能低头把玻璃杯擦的锃亮来规避和陆时的对视。
夜幕降临酒吧里人的慢慢多了起来,陆时的视线也被吧台前的顾客挡住,他只能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继续消息轰炸John,抱怨来了也没法和沈觉交流,甚至连他的人影都没看到。突然面前呈上来一杯酒,他几乎是头也没抬地就用日语回复道:“抱歉我没有点…”目光顺着端托盘的指尖滑到手掌,陆时瞥见了那熟悉的伤疤,抬头又看到了沈觉那张依旧看起来相当不好惹的脸。
沈觉轻轻努努嘴,伏下身小声说道,“闭嘴,送你的,不要被我们店长发现了。”
“谢谢。”陆时接过酒杯对着沈觉微微一下,对方则快速转过头去,用手将刘海别到耳后,又在匆匆一瞥后立刻转身离开。
陆时尝了一口这杯酒,有一种独特的植物香气,入口微酸但是相当清爽,鼻息间却又捕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烟熏味。他不禁好奇这杯酒是沈觉自己喜欢的,还是沈觉以为他喜欢的。
沈觉在吧台悄悄看了几眼陆时,对方正盯着那杯酒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一会拿出手机拍了张照,一会又端着手机好像在给谁发消息。他喜欢吗?既然都来了却还在忙别的事情。沈觉对手上的工作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心底升起来了一丝被敷衍的不爽。在给吧台的客人端上一杯酒后他突然感觉到手腕处被人拉住,抬头看到是坐在对面的客人,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沈觉几乎是一瞬间努力压下了所有的怒气,脸上的微笑却已然退去,他压低声音询问道,“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客人。”
手腕处的皮肤在被抓紧的一瞬间像是被毒蛇撕咬着,黏腻的手感让沈觉感到相当恶心,随后手心处被推进一叠纸币,对方用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摆出假惺惺地微笑对他说道,“你长得可真漂亮。”
听到玻璃杯碎裂声音的瞬间陆时抬起了头,越过人群他看到沈觉满手是血地握着一片玻璃碎片,高高举过头顶,似乎下一秒就要直接落下,陆时几乎是一瞬间从座位上冲出去,越过了吧台的活动门,将沈觉的手死死抓住,动作太快他甚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边充斥着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全是日语的叫骂声,陆时几乎迷茫地扫视了一圈人群,随后看到对面的男人正指着沈觉骂骂咧咧。沈觉粗重地喘息声将陆时的思维拉回身边,此刻他正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着,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正对他叫骂的男人。陆时甚至能从靠在他前面的沈觉身上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声,他立刻从沈觉鲜血淋漓的手上夺下玻璃片,回头和沈觉的同事快速交流了眼神后几乎以拖拽的方式把沈觉从后门带了出去。
后巷的灯光昏暗,陆时用力掐着沈觉的手臂才将他歇斯底里的情绪控制住,对方最终停止了挣扎。看到沈觉平静了一些后陆时才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俯下身和沈觉对视。沈觉的眼睛几乎是在一种失焦的状态,因为情绪的激动眼眶红得像要滴血,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泪痕斑驳地从眼角晕开。
“发生什么事了?”陆时感觉到手心的肩膀已不在抖动,刚刚那一番挣扎下来他的衣服上和沈觉的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场面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他…借着给我塞小费的时候…摸我手。”沈觉的声音咬牙切齿,愤怒将他的脑子完全包裹,他又战栗起来,双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好了,好了。”陆时试探性地将手越过他的肩膀去轻拍他的后背,轻声在他耳畔安慰着,“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我在这儿。”
沈觉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陆时看见他逐渐回神的状态也是顺了一口气,随后他又把手搭回了沈觉的肩上,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缓缓说道,“我真的被你吓死了。”
沈觉撇开了视线,侧低下头将散乱的刘海挡在眼前,嗫嚅着说了句,“对不起。”
“你别跟我道歉啊。”陆时轻轻晃了晃沈觉的肩,“你又没做错什么…”他犹豫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下一句话该不该说出口,但看着沈觉逐渐平静的状态,他还是开口道,“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那个人只是摸了一下你的手,你要真的伤着他了万一他报警…”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陆时的话,几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陆时伸手摸了摸自己逐渐感受到火烧一般疼痛的左脸,还摸到了沈觉手上残留下的血迹。他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直到看到沈觉充满恨意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沈觉刚刚真的扇了他一巴掌。
连为什么都还没问出口,沈觉的话语就像狂风骤雨一般倾泻而下,陆时感觉自己没听清沈觉任何一句完整的话,面前的人变得无比的陌生,他像是突然被武器击中的兽类,变得暴躁和极具攻击性,这不是他认识的沈觉,但这确确实实就是沈觉。
领口突然被人揪住,陆时低头看向沈觉猩红的双眼,他终于听清了这一句话,“‘只是’?你要是真的觉得这没什么,那你就他妈的离我远一点,滚!”
陆时下意识地掰开了沈觉的的手,愤怒逐渐取缔了震惊的情绪正在攻占他的脑子,他紧紧扣着沈觉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都是为了你好?他要是真的报警了,你别说工作丢了,你要是真的把那玻璃片插到他眼睛里了放哪个国家都要蹲局子的!”
随着陆时撒开手,沈觉被这力道带得踉跄了几步,陆时又想上前扶住却被沈觉用力地推开,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再度裂开,一只带血的手印就这么明晃晃地印在了陆时的胸口上。
“滚。”沈觉的声音颤抖地厉害,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一只手指着巷子的出口,死死盯着陆时,“我不需要!听清楚了吗?我不需要你对我好,我的生活到底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陆时还想继续争辩,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完全散掉,他先是愣了两秒,后又想起之前沈觉也讲过同样的话,是啊,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冒昧的,越界的,草率的自己。想到这里陆时甚至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也许是一种突然如梦初醒的自嘲,随后他收起了笑声,看着面前一脸震惊和愤怒的沈觉,轻轻开口说道,“对不起,确实和我没关系。” 不顾对方还有什么反应,陆时看似镇定地转身走出了后巷,消失在巷口。
陆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子的,一路上路过商业街四周吵吵嚷嚷,他感觉脑中一片大雾,只有脸上的疼痛感在提醒自己刚刚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事实。路人对他投来惊恐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加快脚步远离了这片繁华的地段。
困惑大于愤怒,却还有另一种情绪在撕咬他的心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痛。从路人的表情可以判断出自己应该看起来相当糟糕,回到房子里他打开门,走向了洗漱间。
脸上的血和衣服上的血已经干涸,他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拿起毛巾把擦干净脸,左脸颊的皮肤微微泛红肿起,隐约可见的巴掌印提醒着他沈觉那句声嘶力竭的“滚”绝非一时冲动。陆时发现可笑的是他现在能真的思考的事情是沈觉手上的伤到底严不严重,其余的事好像直接被封闭起来,他无法去再回顾一遍。
他无法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心五味杂成地拧在一起,他从小到大很少流泪,却在此刻感觉鼻头一酸。陆时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脱下衣服后他快速冲了个澡回到了房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躺在柔软的床上,陆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刚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沈觉在他的安抚下已经平静了,他除了因为被冒犯而感到愤怒,为什么却在自己的安慰下又再次爆发。他只是阐述了沈觉的过度反应导致的结果很危险,且并不应该用自己的生活做赌注,陆时思考了一会自己说过的话,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除非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其他事。陆时这么思考着,可他的脑子里给出了另一个更有可能性的答案,尽管他不愿意承认,那就是沈觉对他尝试参与进自己生活这一行为表达的严厉反抗。
“关你什么事”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释吗?一次不够就第二次,直到巴掌落下的那瞬间好像这句话才进入了陆时的心里。
睡眠是陆时现在唯一逃避的方式了,他甚至无法去联系John说这个事情。陆时觉得有一种熟悉的麻木感正在遍布他的心头,和他曾经无数次面对问题的感觉一样,逃避,麻木,冷却再到问题的消失或解决,是的,没错,只要把对沈觉的所有情绪移除出脑海,他又可以回归到那个最初的道路上,他的生活依旧可以继续。
第二天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陆时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楼下,浴室的地上还有水渍,他推测是沈觉回来后留下的,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陆时低着头看着手肘处没有清理掉的干涸血迹,动手把它擦去,都不重要了,因为和我没有关系。他甚至在脑子里思考出他两的关系已经无法回到过去这个结论,但是追溯源头的过去不过也只是见面时的针锋相对,至于他自己曾经一时无法控制的感情,就当作和之前无数次的意外那样处理也未尝不可,生活的轨迹还在掌握之中。
陆时和往常一样出门,拍照,到不同的小店里探索,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似乎已经把这里玩熟了,每一条路他都感觉像是走了无数次,记性太好的缺点在此刻暴露,他甚至记得在和沈觉路过某个地方时沈觉说了些什么。不重要了。陆时不停地给自己洗脑,意外总是在发生时让人感到极大的情绪波动,未来再回头看也只是觉得普普通通,不如现在就摒弃这些不必要的情绪。
他在外面待到了很晚,尽管尽力说服了自己是因为今天确实遇到了有趣的事物还不想回去,可他骗不过自己,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沈觉,只能在外面干耗到他的上班时间。
事实证明他的另一种猜测印证了,就是沈觉今天压根不会去工作。推开门的一瞬间陆时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沈觉,他光着脚,穿着那件熟悉的睡衣,头发散乱,神态疲惫地站在那里,露出来的手臂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刚结痂的伤口看起来脆弱又狰狞。
沈觉也看见了陆时,他想躲回楼梯间,但感觉全身麻痹了一般,他只能站定在那里,看着对面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对不起,是我越界了。”
如雷贯耳的八个字像是一记闷棍砸在了沈觉的胸口,他近乎震惊地抬头看向陆时,不敢相信是他先开口道歉。但突然沈觉就明白了,这不完全是一句道歉,他当然不是傻的,察言观色地活了十几年,同在屋檐下的一个月里他已经对陆时的状态了如指掌。对面站着的确实是陆时,但是他的表情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他低垂的眼眸里毫无情绪,甚至没有对沈觉的责怪和愤怒,空洞的,虚无的却又高傲的陆时,正向他以一种轻巧又残忍的方式宣告割席。
沈觉咬紧了嘴唇,他说不出来一句话,此刻再说什么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陆时已经亲手解开了递给他的绳索,他的解释,他的责怪和他的道歉,全部在陆时的一句话里化为乌有。不过只是离开,他已然习惯。
“我还是会以租客的身份住在这里,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抱歉。”陆时继续开口道,声音低沉又平静,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沈觉,熟悉又陌生,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乌黑的眸子和苍白的皮肤,精瘦的手臂上却多出来了一道丑陋的伤口。最后一眼,陆时想着,为着朋友的身份和无疾而终的感情再看最后一眼。一眼的时间太过短暂,他与沈觉擦肩而过,走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