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生觉得这家人真是万圣节联名款的俄罗斯套娃,拆了一层还有一层,再拆一层还有十层,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地排着队等在后面,张牙舞爪、威仪不肃,预备着随时出其不意地给人兜头来上一下。
“光意是我头生的女儿,”归兰园用刷网把洗洁精搓出泡沫,慢慢地往瓷碗上抹,“生她的时候,我刚过完我的十七岁生日。那时候我和她爸爸都太年轻了,正是连天高地厚、自己姓甚名谁都弄不清的年纪,更谈不上对孩子能好好教养。”
她手里握着海绵刷,动作细致、迟缓地将碗碟的每一寸内壁擦上洁净的泡沫:“怀二姐那会儿,家里生意刚有了些起色,我们一心扑在工作上,更是腾不出手来,没有功夫照看孩子。更别提后来又有了三哥,我们夫妻两个长久不在家,不仅没能多陪陪她,两个小的甚至还得大姐来照顾。光意自己都还是不大点的娃娃,还要分出心给妹妹弟弟冲一口奶——可她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体贴、更懂事的好孩子,我们亏欠她太多。”
“说出来不怕旁人笑话,我们对这孩子是有愧的。”
温热的水流汩汩落下,叮咚作响地敲打在水槽中央,冲尽洗碗池里慕斯般绵密的泡沫,也冲尽白瓷表面沾染的油污。
半晌,归兰园停下动作,看向顾莲生:“以光意的性格,能把你领到家里来做客,她妹妹的事情,大概已经同你说过了吧?”
“是,光意同学带我去看过她一回。”顾莲生没有否认。
“那不是她的错。”归兰园叹了口气,“死生由命,很多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挽回,我们不怪她。这么多年,我和她爸爸一直在尝试劝她放下心结,可无论我们怎么说,她都无法原谅自己,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不过这些日子来,她的状态倒是渐渐好起来了,想来,这大略是你的功劳。”归兰园关上水阀,将碗盘尽可能地甩干后放入沥水槽中。
“我?”这又从何说起呢?顾莲生接过她递过来的瓷盘,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中学上的是寄宿制,十几岁的小姑娘,一直不大愿意和人说话,也不愿交朋友。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也只是把自己关在楼上画画,别说是和我们谈谈学校里的同学朋友,谈她自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就自己一个人那么窝着,冷得像个冰窖,再那样下去,我都害怕她会出什么事情。”
“我们做父母的看孩子受苦,恨不能以身替之,可这种事情偏偏又是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总得由她自己去求一个答案。”讲述者的语气娓娓缓缓,聆听者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想,按光意的性格肯定不会说这话,所以我就替她说了——”归兰园将水晶玻璃杯擦净,一个个排好放入壁橱后,转过身来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顾莲生,一双温柔俊美的眼睛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但那目光诚实、亲善,恳切得近乎动人:
“谢谢你,莲生。”
她听那目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