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扈县的春天来得格外晚,都是二月份了,竟还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着。
程芙不急,一路都是慢慢地骑马,走走停停。
好似是近乡情怯,却又颇为坚定,从未想过回头。
留仙原原本只是扈县县城外的一处孤寂平原,除了落雪时节常有游客造访,旁的季节皆人烟寥落。
偏就在四五年前,有人在这地方开了客栈,程芙算了算,客栈开张的那一年,即是方撷真失约于她的第二年。
因此她是未见过客栈老板的,谁知这客栈老板却觉得她面熟:“客官,我可见过你?”
程芙静心想了想,否认道:“应当没有。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客栈。给我一碗水吧。”
“客官不要吃食,不住店吗?”
“不用那些。一碗水就好。”
客栈生意红火,当是雪景未完之故,这可是旺季呢。若是过了旺季,不知境况要怎样地惨淡,难怪门面离扈县县城不远,想必也是为了平日的生计。
水呈上来,程芙便往角落里坐定。
——三年,你我做个了结。
这便是方撷真逃出星罗宫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年?具体是什么时间?是从星罗宫灭门之日算起,还是另有妙处?了结,又是什么了结?见面的地点又是在何处?
程芙通通不敢笃定,却又好像模糊地晓得答案。
三年之约,两人曾经也有过,那次两人相约,三年后若能再见,便还是朋友。可惜程芙在留仙原上从冬末住到夏初,都未能等来方撷真的人影。
……这一次,就能等到了吗?
程芙低头,水碗是雪一样的颜色,清水隐隐约约映着她的面容。她瞒着所有亲友,孤身赴约,便是打定了去而不返的主意。
没有人替她收尸不要紧,没有人知晓她死在何处也不要紧,她只要方撷真付出代价。
——三四年了,再深的恨,也该消弭一二了吧?
程芙却说不清楚,她从不是个能轻易看清自己心的人。
心里头沉甸甸的东西,也许是恨,也许是恨转化成的执念,总之是乱麻般的一团,远不如这碗水来得纯粹。
将水一饮而尽,程芙正欲离开客栈,便听两位江湖客模样的客人议论道:“……醒了,是醒了。”
没头没尾的话,勾起她的好奇。
“武红英睡了好多年,终于醒了。只是她和她妹妹,好像是闹翻了?水月谷怕是要闹得四分五裂才算完。”
程芙凝眸,睇去五味杂陈的一眼:“水月谷的两位谷主‘闹翻’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位茶客投来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并不认得她是谁,也没看见她倚着桌子腿摆放的拒霜剑,遂笑了笑:“娘子不是江湖中人?要么便是不常在江湖里走动,不了解大事。”
在殷国,“娘子”是对女子的敬称,若拿不准对方的年龄或身份,便以此称呼。
拒霜剑晃了一下,是剑柄是浮着的一线流光随太阳的碎芒变了位置。
程芙心中漠然:“嗯,我不是。”
十年前,她第二次夺下论剑大会的魁首,从此只醉心于锻造,很少再抛头露面。
于她而言,是找到了心之所向的道路,于外人而言,是渐渐退隐、销声匿迹,多少人为此惋惜。
年少时极负盛名的“天才”,注定留名传说中的两届魁首,在这茫茫雪原,竟无人识得。
程芙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道:“还请二位仔细说说。”
那两个茶客倒是很好说话,笑着娓娓道来。
当年武红英昏迷不醒,其妹其女苦寻法子不得,二谷主武绿华甚至不惜动用禁术——截止到此处,程芙都是知道的。
她不知道的是后头的事。
前段时日,武绿华突然找到了唤醒姐姐的法子,武红英由此苏醒。
本是姐妹团圆的好事,武红英却痛斥妹妹“丧心病狂”“不配为人”。武绿华费尽心机,头发都熬白了,连一句好话都得不到,遂心灰意冷,独自离开了水月谷。
程芙不置一词,这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连武家姐妹的所思所想都说了个明白,难不成讲故事的人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是以这些话,必不能全信。
“武绿华是真走了?”
“别的我不敢说,唯有姐姐醒了、妹妹走了敢打包票。”
“好几年都束手无策,为何突然就有了法子?”
“这——我们也觉得奇怪来着。莫不是有高人相助?又或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程芙不再问了,只怕又问出一些添油加醋的废话来。
她谢过茶客们,提剑出门。
恰巧有日光落进屋中,拒霜剑便凛凛生辉,耀目得不能直视。
那两个茶客起初还疑惑,却在程芙走远后错愕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咱们认错了吧?应该不是谋剑。”
另一人也道:“哪里就有那么好的运气让我俩碰见?喝你的酒吧……肯定不是谋剑。”
*
水月谷。
原来四年时间这么快,睡一觉就能过去。
醒来之后,水月谷陌生的地方实在太多,越靠近山门,越是不熟悉,当年火势最大的地方便是这里。附近的花草树木都是近些年移栽的,原先熟悉的东西,都没有了。
女儿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
那天武红英后悔不已,流泪去追,妹妹却同样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向她哭嚎,将几千个日夜的委屈都哭尽了。她没能留住妹妹。
“谷主……”徐剑屏犹犹豫豫的,不敢进屋。
武红英靠在椅背上,眼下两抹乌青,只以眼神示意徐剑屏不必踌躇。
“有人在山门外头,想见您……”说罢,徐剑屏低下了头。
“是谁?”武红英颓废的神色蓦然有了转圜,一种长久不属于她的光芒,尽情落在她的脸庞上,“是你师妹回来了?还是绿华?”
徐剑屏摇头:“都不是。她说有急事,一定要和谷主商议。”
*
雪下起来便没完,方撷真骑着马在留仙原上寻觅许久,才确认她当初住过的小木屋已经不在了,兴许是被拆了。
如若程芙意会错了她的意思,亦或是不愿意赴约,那么她势必是等不到人的。无妨,她大可以到杀进澄意山庄去,将程芙揪出来。
若程芙明白她三年前说的话,且有赴约之心,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在留仙原上终结。
“住店。”方撷真推出一串铜钱,向客栈掌柜要了一间上房,“最近可有江湖人住进来?”
留仙原以雪景著称,今年的冬天长,二月份还能下雪,是以游人们络绎不绝,当然不乏江湖客。
掌柜答道:“有很多——客官也是江湖中人?”
她瞥了眼方撷真腰间的剑,不禁好奇道:“客官为何用布裹着剑?拔剑时多不方便。”
“不要管。”翠微剑随方撷真一道名扬武林,剑柄上的翠玉格外惹人注目,已身败名裂的她不能不做伪装,“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此人目光极冷,掌柜被吓得心惊,连声道好。
方撷真这才问:“有女子吗?与我差不多高,年纪相仿,不爱说话不爱笑。”
掌柜眯眼想了会儿,还真从脑海里揪出个人来。
她登时拍了拍手掌,欣喜地恍然大悟:“有的,有的!客官一问我就想起来了,难怪那名大侠瞧着眼熟,前些年,她在留仙原上住了好长时间啊!”
方撷真一惊,连忙追问:“前些年?什么叫做‘前些年?’”
这客栈掌柜,从前是扈县一带的猎户,去年因捕杀猎物时受了伤,只能另谋生计,开了这家小小的客栈。
五年前,她还以打猎为生,常常在留仙原上游走,便是那个时候,她时不时就能遇见一个坐在小木屋外晒太阳的女人。
“……她与客官你差不多高,算一算年龄,可能也和你相似。不爱说笑也是千真万确。”
方撷真脑中嗡嗡作响,提前想好的措辞由风吹乱了。
见到程芙,她必会询问对方过得好不好,是否风光无限、岁月美满,再道出自己被驱逐后的痛苦,最后的最后,拔出翠微剑,刺向程芙——
可她的眸光像风中乱草一样颤着,五年前是哪一年,是她和程芙约定的那一年吗……
她来过留仙原,等了她很久,是这样吗?
怎么会?怎么可能?
木头似的,方撷真呆立在了原地,直到掌柜唤了好几声才回神。她的视线由模糊一寸寸聚焦,却不知该看向何处。
回忆前尘往事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硬要给它一个意义,那便是方撷真至少可以得知,自己如何一步步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此处是留仙原,在这里,她和程芙一起做过许多事,而在那些事情里,唯一到今日还在起效用的,只有程芙教她的剑法和轻功这一件事罢了。
除却这件事,剩下的都毫无意义。
没必要为了没意义的事伤春悲秋,这是方撷真慢慢悟出来的道理。
“她现在在何处?”方撷真定心凝神,向掌柜问道。
*
留仙原有一座小山,不高,却因地势的优越,非常适合欣赏日出。山崖下途径一条大河,竟没有上冻,可惜毕竟是冬天,水流量并不高。
银装素裹的仙境,一轮旭日喷薄而出…………这是多么美的画面,与程芙故乡海云关的日出,是截然不同的惊心动魄。
将阿婆接到云州后,程芙便没有再回过故乡,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回去做什么呢。
崖顶的风锐利如刀,天色依旧晦暗,她却不抱太多期望地等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