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雪势太大,无人爬到山上来等待日出,也对,即使来了,也未必等得到。天上的云厚得很,扒都扒不开,又是这样的寒冷刺骨,谁会来?
偏就有脚步声响起来。
很熟悉,因为程芙自己也是类似的脚步声。
这频率、轻重、步幅……她的轻功冠绝群英,她悉心指点过的人,自然也不会差。
当脚步声停止,程芙回了头。
惨白的月亮很合时宜地露了半颗头,将云下的万物模糊照亮,它像是谁的眼睛,遮着它的云层就是泪,泪和眼眸紧密纠缠着,谁都不肯放过谁。
望着方撷真的面容,程芙骤然轻轻笑了一声。
相约能再见面就依然是朋友,方撷真失约,相约做个了结、断却恩仇,方撷真便顶着风雪黑暗爬上山来。
她就恨她到了这等地步?
“……为什么啊?”程芙嗓音喑哑,乌眸沁出一缕忧愁。
方撷真竟听懂了她没头没尾的困惑,她在问她为何恨她。
理由太多了,根本答不完的。
恨程芙从小就被名门收养,亲友环绕,不曾离去;恨程芙处处压自己一头,分明前途无量,却轻易放弃了习剑;还恨程芙不肯多交付真心,自己热脸贴冷脸——恨她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强大,比自己付出得少。
还有许许多多的理由,方撷真一个都不想说,又有很多其他的话,一见到程芙,她也不想问了。
——前几年你来过留仙原?那个时候你还当我是朋友?
“不为什么,”方撷真拔剑,飒爽利落,半张脸隐在夜色中,“无理由地恨你罢了。”
竟是无理由的恨,程芙舌根苦得说不出话来,默默令拒霜剑出鞘。
她蹙眉,在心中默数方撷真犯下的一桩桩罪,非得如此,才会在动手时免了心软:“你可认你的罪孽吗?这些年你害了多少人?”
“你懂什么!”方撷真陡然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嘶声怒吼,她不愿听程芙的质问,“只许你们执着不懈,不许我锲而不舍?!”
程芙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笑话:“你想用回魂术复活你养母,可知回魂术全然是天方夜谭,根本无法实现吗?”
心里头有根弦被拨动,害得方撷真脸上掠过一丝仓惶。
这根弦扎根多年,始终存在,没有人来弹罢了,就连方撷真自己也不碰。
她旋即冷笑,翠微剑划破冷声,哀哀地铮鸣:“你只会一味地使我分心。回魂术一旦能成,我娘就能活过来……你不过是愱恨我有娘罢了!”
程芙一怔,为这疯魔的话语轻拧眉峰。自欺欺人、慌乱无措,都在方撷真脸上表露,她全都看得出来。
“方撷真,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可相信吗?其实你也质疑回魂术的真实性,对吧?你可要照一照镜子,看一看你的神色?”
因为太会察言观色,才具备用三言两语就能挑得人心惊慌的本领,程芙话音未落,方撷真已红着眼,提剑冲过来。
她自是迎面而上。
右手手肘往下二寸,有刀疤。
左手臂,骨过折,骨头长得不齐整,故而两条手臂粗细不一。
腰侧,受过重伤,是她亲自所赠。
腿,这是方撷真最易忽视的弱点,只要手上动作一快,地盘便不稳了。
方撷真的弱点和伤痕在哪里,程芙都一清二楚。
拒霜剑便追着这些地方走。
太了解彼此的仇人针锋相对,有时讨不到好处,她的弱点你知道,你的弱点也在她眼中暴露无遗。
“你去死,你去死!”
方撷真虽怒吼着,握剑的手却很稳,没有丢了神智和判断,她不能死,她还要回去!她必须赢下来!
她已将程芙逼到山崖边缘,耳边可听见惊涛拍岸的水声。
而在这一刻,一抹月光同时罩住二人,她们看清了彼此的脸。
是不是离山崖下的浪涛太近了?
否则水花怎会溅到眼睛下头去,二人皆未幸免。
程芙蹙眉,每一剑都刁钻凶恶,她攻得如此迅速,方撷真不免受伤,浅色衣裳渗出梅花似的鲜艳痕迹,好生刺眼。
身后是湍急冰冷的河水,这一刻程芙在想,当初是不是不该心存仁善,任刺客杀了方撷真该有多好。但若她依然选择救她,且时时看顾教诲,不叫她误入歧途呢?
……结局会否不同?
没有时间再想。
方撷真一掌拍向她左肩,她整个人向后倾倒,转瞬便坠入滚滚流水之中。
河水没过她胸口,她闭上眼,刹那便被吞没。
岸上的方撷真怔了怔,许是心口的伤痛得无法忍受,她双手撑地,身体极力地蜷缩,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
天色蒙蒙亮,从不远处跌跌撞撞寻来两个人影。
她们追随方撷真的足迹,却还是晚了一步,落后的几个时辰里,不知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噩梦。
“谷主……”身披黑袍的女人面貌沧桑,她的左臂自肩头整齐地断了,只剩右手,“真儿会不会出事?”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武红英亦是牙关颤颤,怕得连气息都在发抖。
十三年前,方虹百般哀求,看在把方撷真养大成人,又数次拼命相护的份儿上,但愿武红英能留她一条命。
她什么都不要,就只要自己的命。
作为代价,武红英砍了她一条手臂,废了她的武功,要求她再也不许出现在方撷真跟前。
方虹都一一答应。
她遵守诺言,只在思念不已时,找到方撷真远远地看过几眼。她也不敢露面,怕方撷真见到自己的惨状,和武红英关系更僵,得不偿失。
若能早些知道方撷真对回魂术的执念就好了,那个天真又固执的孩子,便不会做那么多的傻事。
已经太晚了,没有能挽回的余地。
枉死的人回不来,毁掉的名声难重圆。
雪越下越大,据客栈掌柜所说,方撷真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然而雪原茫茫,唯有手里被风吹得很是虚弱的灯,和天上基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月亮为照明,两位母亲脚都冻僵了,仍未找到女儿的踪迹。
又行了一二里路,前方便有个巨大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原来是一处有河流途径的山崖。
武红英和方虹同时愣了愣,对视一眼。
这附近有血腥味。
*
春暖花开的时节,方撷真在水月谷中睁开了眼。
她先是茫然,继而又扑在武红英怀里哭着说“是我赢了”“是我赢了”,最后才问道:“是谁救我回来的?”
决斗那天,方撷真身上沾了许多血,有她的,也有程芙的,几乎成了血人。
她眼睁睁看着仇人掉下山崖,消失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却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快。
真是奇怪。
“是我啊。”武红英憔悴至极,一下下抚摸女儿的鬓角,“是母亲。”
武红英容忍方虹暗中所为,且为此庆幸,否则她也不会知道方撷真的行踪,不能及时救下女儿了。
只是方虹已经不会再回来,她老了,年近古稀,太多事都力不从心。
“那……”方撷真垂眸,眼底浮着热烈的光,“她呢?”
武红英略思索了会儿,才晓得这孩子是在问程芙的下落,遂扑闪了下眼睫,低声道:“她死了。我们在下游找到了她的尸身。”
这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死了?方撷真紧绷的脸瞬间松泛下来。
因为她要哭,便必得拧起眉、皱起脸,不能再绷着。
*
被好心的猎户救起,休养数月后,程芙回到云州的那条小巷子。
她恢复得不妙,被白霓裳看出端倪,训斥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却一句都未听进去。
在回云州之前,她到过和方撷真决斗的小山上,那里除了一点点残余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方撷真的尸身不在那里。
如果,她真的成了“尸身”的话。
同年秋天,水月谷谷主武红英率全谷西迁,另寻栖身之地,究其原因,竟无人知晓。
这消息传得很远,仿佛是为了给什么人听到,以便日后还能找到她,与她团聚。
此事进了程芙的耳,她一言不发,只低头将铁水灌进模具中,等着新剑成型。她被湍急的河水拍上巨石,伤着了胳膊,故而每敲一会儿铁,便要歇上很久。
她猜错了,她们余生不会再见面了,没办法继续纠缠了。
咚,咚,咚——
剑打好了,程芙很满意。
水月谷少谷主失踪,谋剑退隐,从此江湖里再也没有流传她们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