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辛甫一走到阳光下有些刺眼,一步一步走下汉白玉的阶梯,后背出了一阵冷汗,被风一吹微微发凉。
他抬头远眺,入眼是高耸巍峨的宫墙,远上白云蓝天。回京的路上春暖花开,风景一片向荣,而他身处此间,浑身空落落的,黯淡得连灵魂都已经熄灭。
眼前模糊一片,魏辛只凭本能一步一步走,身体仿佛轻轻地漂浮在空中,随着脚步重重地坠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恍惚之间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呼吸一窒,怔住脚步,凝聚视线一看,才看清来人并非容歧,而是除夕夜宴入宫的那位高人玄九。
“魏大人,恭喜平乱回京。”
魏辛神思昏昏,一时间没听懂他的话,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玄九又道:“恭喜魏将军平乱成功。”
魏辛扯出一抹浅笑,道:“多谢大师,大师这是要去哪儿?”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玄九拟人化但并非人类,并不能体会他的痛苦跟悲哀,平声说道:“在下是来找将军的。”
魏辛知道他身份不一般,收拢了思绪,缓声问道:“大师找我何事?”
“太过执着并非好事,就像风筝攥得太紧,手会被割伤,将军还请以国事为重。”
魏辛眉头微动,低声问道:“大师知道什么?”
玄九故作玄虚地答道:“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只是将军身负北域安危,辅助明君之责,还请以身体为重。”
一抹暗光闪过心间,魏辛抓住了其中的关窍,凝声道:“你是容歧的人?”
既安抚他的情绪,稳住他的立场,又谈及所谓的明君,除了容歧,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让玄九这样的人为己所用。
玄九没想到他竟然猜出来了,卡了一瞬,很快加载出对话,说道:“在下也同将军一样,来此只为辅佐明主。”
魏辛冷笑一声,他虽不知道容歧是怎么认识玄九的,但是容歧腿疾恢复是玄九来京城后的事情,太医院跟子衿都束手无策,唯有玄九这等懂法术的高人能治愈了。
他心底又开始恨,恨意散去后只剩空荡荡的无力感,冷声怒道:“既然昭王殿下已有大师坐镇钦天监,我区区一武将,何敢冒犯?!”
魏辛丢下一句‘告辞’就甩袖离开了。
他刚出宫门就被侯府的人拦住,应该是听到他进宫的消息早早派人在此等候了。他也没说什么,上了马车先回了侯府。
甲子衿回京之后直奔侯府,现在跟侯爷夫人一起逗孩子。魏谨的孩子出生不久,是个男孩,侯夫人很是疼爱。
魏辛一进门,就看见一大家子都围着襁褓里的婴儿转,顿时扭头就想走。
魏言喊住他,低喝道:“跑什么!今日叫你回来是有正事,去书房!”
魏言是他的长兄,对外是他的父亲,他蹙了蹙眉,虽有些不愿意还是跟他一起进了书房。魏谨走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小叔可有受伤?”
魏辛淡淡道:“没有,那些山匪不足为惧。”
魏言听到他的话又是冷冷一哼。
进了书房,魏谨关上房门,说道:“小叔长途奔波,等会儿一起吃饭吧,好好休息一下,许久不见了。”
魏辛拒绝道:“不了,我等会儿去……”
魏言横眉,冷声打断他的话:“等会儿去哪儿,侯府的饭是入不了昭王妃的口吗?”
这话刺耳无比,魏辛当即变了脸色,心下寒颤,怒道:“既然嫌我丢了侯府的脸,又让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我的将军府不行吗?!”
魏言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现在你是将军管不得了是吧!你敢说你出门真的是回你的将军府?!”
魏谨怕他两人打起来,忙插话道:“父亲,昭王殿下的事情还需要细细商议,城内诸多议论,人言可畏,可小叔也是身不由己。”
他又劝魏辛:“小叔,父亲他也是担心你,自你入宫,他就忧心忡忡地等消息。”
魏辛气得脸色铁青,别过头不说话。
魏言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还是不好看,不过缓和了语气问:“陛下怎么说?”
魏辛吐出几个字:“陛下姑且相信我对王爷的事情不知情,要为王爷纳侧妃……”
魏言一听又气得吹胡子瞪眼,捂住心口差点心梗。
“还有……允许我跟王爷和离。”
魏言缓了缓,心里的气还是不顺,拧着眉头道:“这算是最好的结果。昭王殿下有夺嫡之意,定然不想让你……侯府做绊脚石。”
他看着幼弟,一字一句道:“那些闲言碎语侯府并不放在眼里,只是立场,你须得清楚——”
“在昭王夺位这条路上,你可以是侯府的三公子,可以是北域的将军,也可以是朝堂上的二品大员,但你不能是昭王的妃子!”
魏辛双眼泛红,精神被刺激得有些恍惚。
魏言心里只道一句作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一时兴起纠缠不休,若他日殿下登基,纳妃封后,你又当如何?你留在京城一日,他名声的污点就多一日,届时就算不对你痛下杀手,多半也会驱逐出京。”
魏谨眉间微动,说道:“殿下应该不是那种翻脸无情之人。”
魏言瞪了他一眼,骂道:“愚不可及,揣测主上不会卸磨杀驴而去行事,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条路上!”
魏辛一直都知道这些,现在被剖开来说,诛心的痛感却并未减少,他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活着。
“陛下已经点头,和离不过是早晚的事,侯爷不必多虑。”他呼吸不过来,声音轻得发颤:“没事的话,我先——”
“没事的话就在侯府吃了饭再走!”魏言看他脸色灰败,活像死了爹娘一样,虽然爹娘确实死了。
魏辛没有继续犟,留下来一起吃了饭。魏谨的妻子因为还在生产恢复期,没有出来与众人一起吃。
席间,魏谨抱着自己的儿子小心呵护,递给旁边的魏辛让他抱一下。
魏辛低头看了一眼,粉白可爱的小婴儿正在嗦自己的手指。他拒绝道:“不用了。”
他对婴儿并无恶意,也并非不喜欢,只是不太愿意。
侯夫人见他脸色十分差,以为他旅途辛劳累着了,便让他收拾洗漱去歇个午觉。
魏辛推辞不得,只能照做。
可他根本睡不着,自收到侯府的家书开始,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
站在容岐的立场,所有人都说他的身份不对。蹉跎了两辈子,顺从地讨好,毫无保留地倾注爱意,此刻却没有立场去厌恶这一切的发生。
年少惊鸿一瞥,思念渴望了两辈子,魏辛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浸在甜蜜的梦里,如今梦醒了,面前是冰冷构筑的权力跟现实。
魏辛缓缓闭上眼睛,眼底泛青,眼角滑落两滴清泪,无声哽咽起来,头脑胀疼,几欲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