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钟粹宫，母后住过一会。后来给沐贵妃住了。但屏风，摆件，布局都仍是母后整饬的模样。一鼎喷泉湖景西洋钟，一幅裸女人西洋画。皆擦拭得十分崭新。
母后和我们都喜欢沐贵妃。不仅因她甜美样貌，扑棱长睫水润润黑眸，剔透可怜。更因她藏不住心事，什么都爱说。
自母后薨后，她常照应我们。三公主与我弄一本《金*梅》来读。她便问是什么书。三公主说：“母妃，是好书。”她“哼”着点了点三公主的眉心：“妍言，你欺负母妃不识字。我看你偷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书。”要让三公主念给她听。三公主果真念了。闲时夜里掌灯。私闺深院。我也搬个杌子坐着。当三公主读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眼眶就红了，怎么写的这么好。我说那原来是白居易写的，写君与臣。她就说，“我们嫔妃何尝不是做臣子。”我想这要是前朝大臣听见，定会歇斯底里。后读到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我和三公主都红了脸，念得吞吞吐吐，暗觑偷瞧。她却泪蓄眼眶，怎么也写的这么好。我们不解。
沐贵妃从扬州选秀进宫时十六岁，本家是灶户。家里就她一个女儿。十分疼爱。因美艳绝伦，珠玉在怀，便被知县要求参加宫女采选。从扬州进京。母后一眼就相中她。天生当宠妃的料。父皇也很爱这个有点迷糊，娇憨的美人儿。早年父皇吃了丹药，热得浑身发烫。抱着沐贵妃这块温香软玉。卿卿，用嘴伺候朕吧。卿卿是御赐的小名。卿卿与后宫那些呆女人不同，更媚更荡。
其实她本命叫沐阿花。普通农妇的名字。可卿卿，代表亲吻，亲咬，皇亲国戚，锦衣玉食。只有姜皇后和她同榻时，才代表爱卿，代表你。姜皇后说，陛下今夜去了别宫，要是卿卿觉得孤独她可以陪着。卿卿，你知道女人真正的快乐吗。姜皇后读书写字的手，拢、捻、抹、挑、拨。五个字。清水出芙蓉。清是眼底明眸，水是身下禁液。出是离经叛道。芙蓉是不及美人妆。她读着这句诗，怎么写的这么好。
或许我母后想做皇后的深意，是顺带体验帝王生活。帝王的朝廷、帝王的劝谏，帝王的奏折，帝王的西苑、道观、丹炉。帝王的生杀予夺，翻云覆雨，骄奢淫逸。
当然，也包括帝王的女人。
现在芙蓉美人成了贵妃。除了皇帝，她不用看其他人的脸色。自己的女儿是公主，不是取悦男人，而是男人取悦她。这就足够了。不过她没想那么多，每日依旧滋润。
她给我梳江南的叠云髻。柔柔巧巧。插上橙的，蓝的缠花。并蒂莲步摇。她一会看镜，一会看我，笑道：“我家承舒儿怎么这么好看。”我略不好意思。三公主正在串佛珠，抬首嗔道：“母妃，我就不好看了？”沐贵妃道：“你是我女儿，能不好看。但承舒与你这丫头是不一样的好看。”她对着菱花镜打量着我，“你瞧。眉毛，眼睛，多像圣上啊。鼻子，嘴巴又像大娘娘诶。”额，我看惯我父皇，实在辨不清美丑。只客观来讲，算周正。我认同我母后身上数一数二的美。于是自个挑眉观像。没想沐贵妃又笑道：“诶呀，这样更像圣上了。圣上每每提眉，便是生出想不透的心思。要说出一番想不透的话。”我父皇是这样的？我父皇好像确实如此。总有些奇思妙想。
皇妹吃饱酒果。也挤到三公主榻边。问她为什么串佛珠。三公主努嘴儿。沐贵妃气鼓鼓道：“前些日子寿春宫那位太后，念经时佛串崩断了。好不吉利的事儿。这倒好，那方蓉急忙表孝道，送一座什么什么舍利子塔。本宫是贵妃，不理睬不好！”又道：“今天，还给长宜惹不快。”
沐贵妃给我妆扮好了，绕一圈又夸了一遍。后要给皇妹梳妆。也夸了一遍又一遍。
午时摆饭。沐贵妃又替我们夹菜。主菜是煨鸽、藕汤、苋菜、羊肚、鲫鱼和田鸡腿。副菜是杏鲍菇、拌筋蹄和凉脑髓。果品上了松子百合酥和龙须糖。
饭时，贵妃谈起我册封的事。我停下干饭，道：“那三姐的册封礼也该快了。“赵妍妍立马道：“我不要。我不想离开母妃。”贵妃笑道：“册封后就要选驸马。她还没玩够呢。“赵妍妍点头：“就是，我连一个男人都没玩过，为何要娶驸马拘着自己。”额。贵妃又笑道：“她是个泼皮混顽的。承舒你不同，总是庄重些。开府后有了驸马爷，日子也有趣味。我也知道你喜好，要好样貌，好品性，端正稳重，也要学识过人的。我必替你好好把关。”
好，到时候还要你吹枕头风呢。
我们吃尽兴。抹牌杀时间。看了会三公主爱看的戏折子，“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时，赵妍妍突然提起，七夕那日，去不去她置的新宅子里吃酒。
不好。我告诉她，我有个客。
“女人男人？”她问。
“女人。”
“女人？不要。我还想请几个美少年好好伺候我呢。”她道，“我知道你喜欢好看的，请她来，定要抢我风头。”我说：“她厉害着呢。”皇妹道：“是我皇姐的客。”赵妍妍：“好吧好吧。”
要不趁机也把春胧给她。我道：“说到美少年，长宜姑姑那有一个，叫做春胧。你可以把他要来，装点你宅子的门面。”她睇目：“真的？”“真的。”
沐贵妃还替长宜姑姑说了话，长宜姑姑必要买她一个面子。赵妍妍道：“好，我看看。”
热气散了。我们准备起撵回宫。霞照纱窗。一栅一栅的晚光打在钟粹宫殿上，金颜玉碧。
沐贵妃忽喊住我们：“且站住会。我有件要紧事拜托你们了。”她亲自走到暖阁，从被褥中拿出一只手掌大的西洋怀表。纯金制的。表壳绞了星辰一般的点点蓝宝石。她捂紧，走来交与我手中：“你母后前些年送予我，”她不掩悲目笑说，“不知怎么就坏了，不动了。这精巧之物宫中的人不会修。承舒，你读的书多，认识的人也多，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匠人会修它。多少银钱都行，尽管与我说。”我点头。接过这个由齿轮组成的赠礼。
经她首肯，我滑开表盖，发现钟面上十二时辰换成了十二花神嵌瓷画。绚烂古典。工艺繁复细致。我收好。应道，“定会尽力。修好就送来，”沐贵妃颔首。
回园途中，四个宫女提灯。抬首见天穹东阑疏星、淡月隐隐。
俯望朱墙高栏，宫禁冷火。
真是，各过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