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某县某乡某座山脚,苏熙小姐记不清,有口村庄,姓沈的,姓童的两个大户。世代耕农,偶有些读书人,发际举人之列,不算昌隆。先前有个不错的沈姓人家,屯了几亩良田,安安分分,却生了一个败家子。嗜酒好堵气走了老娘,他爹觉着儿子成了家也该收心了,便卖了田给儿子买了个外族女人。长得俏鼻深目,很是秀气,据说是从西北拐来的,千百里,不通地方言,亦不会官话。
起初这畜生老实了些,雇给姓童的地主作长工,和那外族女人也生了儿子,老沈便请族学里的夫子赐名,唤做了沈其修。
原来是沈修撰。
到沈修撰一岁的时候,老沈死了不过两天,这畜生重操赌业,翘了工,拿了家里值钱的家伙,沽酒跑去城里快活七天七夜。沈修撰的母亲日夜抱着孩子哭,童家看他们可怜,接济他们吃些饭食。不料沈修撰他爹输光归来,咬定主家偷他老婆,拿三十两银子私了,否则报官。童家自觉晦气,拿钱了事,再不想与他们牵扯。
家里断了钱粮,沈修撰他爹便让他母亲去卖。一两到几文不等。赌场里欠钱,就要人操\他老婆抵债。人家不愿意,他生怕不跟他赌了,求着人家去做。这样的行径,成了族里的笑话。
孩子无辜,沈家族长于心不忍,和几房商议着,把孩子接到族学里养着,不过添些碗筷。沈修撰他爹不许,说,孩子再长些,就可以做工养活老子了,凭什么给你们。等没钱赌了,又改了口,给十两银子才行。沈氏族长答应了他。
无赖说话是不作数的。沈修撰尚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他爹便日日来讹老人家。几个族人把他教训了一顿。族长对沈修撰说:“是你的命不好,你回去吧。”当时沈修撰不过三岁,也听不懂哩。
因沈修撰长得好,颇有灵气。族学里有许多舍不得他的。时不时“看顾”他家留下些银两。他爹也乐见其成。待沈修撰四五岁的时候,他已晓人事了,常要替着母亲担些活。他母亲推开他,摇摇手,指了指远处的学堂,挥手让他走。
沈修撰明白了。
日后,他写字给他母亲看,教母亲读书。他在夫子家里看过一眼州府的图志,于是在地里拿着枝桠描摹出来,竟十分不差。他问他母亲:“你家在哪?”他母亲摇摇头。
往后他去学堂的路上时时留意打听,画了大致的图案,对母亲说:“娘亲,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离开。”
七岁时,他母亲怀孕了。生下了弟弟。他爹又染上了嫖\业。将窑\子的寡妇带回家,让他们伺候着。稍有不顺心,动辄打骂。他沈其修不明白,为什么报不了官,而官,也不会管。
憋屈日子不到半个月,这窑子的寡妇便撺掇着他爹要卖了他弟弟。
他母亲拉过他,让他抱着他弟弟,说了第一个字:“走。”他拉着母亲衣角不放:“娘亲,我们一起走。”
他们寻着晚色,走过山沟小路。沈修撰抱着弟弟,母亲在前面带路。晚间虫鸣鸟啼,杂草窸窣。露湿衣重,脚上草鞋破了,脚底磕着石块,黏着泥巴,血淋淋在走。
沈修撰走得全身都是汗,又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眼看着母亲的背影融化在浓夜中。他慌张在后头喊:“娘亲!”没人回他。
熟睡的弟弟在他怀中抽搐一下。他搂紧弟弟,抬首目及远处,又喊了声:“娘亲?”还是没人回他。
他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惨白脸色跑回村内,敲响门户,乱喊:“求求你,救救我娘,她摔下了山崖!”惊动了隔壁的地主童家。十二岁的童家小姐在阁楼上开扇窗,招手,悄悄说:“阿昌叔出去了,我爹去喊人帮你了。”
他望了望她,呆呆立在原地,低着头开始啜泣。
第二日,谷底找到了他母亲的尸首。童家带他们到一间小房,童家小姐道:“我爹说了,你与你弟弟留在这,不会让你爹发现你们。”
八岁的沈修撰机敏能干,过目不忘,天资聪颖。童家喜欢这个孩子,觉得他有仕途之运。于是在沈修撰他爹醉酒路上,找了几个混混将他爹推入河中,也就彻彻底底地占有了这对兄弟。
童家小姐虽大了沈修撰四岁,但于沈修撰有恩。童家小姐又喜欢他。两人在沈修撰十岁的时候懵懵懂懂定了亲。随后沈修撰安心攻读,十二岁岁考考了案首。全乡县大为震愕。知县特来拜访,一时赫赫有名,称他一声“神童”,保他去了府学。
入了府学,才貌名声在外。知府张士沅亦十分喜爱他,常邀他替自家小公子讲学理。府上有位小姐正好十六岁,对他略有好感。张知府知晓了,便对女儿说:“我儿,你可要明白。此人我们喜欢不起。舍家往他身上投本,也若石头沉海,几无回报。非极贵极富之家,不可扶持。拉他一把,也就罢了。”张小姐道:“明白了。”作罢。
沈修撰十六岁乡试,没想中了解元。举省议论纷纷,对他各有揣度。张知府甚是惶恐,与他说:“你这届不要再考下去了。你没有家世,做不了这出头鸟。”这边童家小姐亦抓紧与他成婚,沈修撰遂在家潜读。
搁置到他二十一二岁,张知府过来说:“你可以考了。”与他交代,“科考科考,虽考学问,也讲究时候。今科首辅次辅两家的公子都要赴试,他二位年少才俊,家世显赫,必要中榜,难免多有不服,成为众矢之的。而你少年英才,出生微末……”张知府不想再点明下去,只道,“我敢说,你不单能高中,更能名列前位。”
沈修撰赶往京城时,张知府百般不舍地告诫:“京中官场上有钱有势的,大有人在,而做官实干的少、作假的多,你不要指望他们没缘故与你合作,让利于你。你能走的,恐怕只有借女人的路。到那时,千千万万不要觉得不齿。他们定下官场云里雾里的假规矩,本就是用来排挤你我的。”
当下的权谋是男人镀金牟利的骗局,这场骗局也多少带累男人自身。
张知府剖心之谈,沈修撰虽不全认同亦很感激。
只是女人的路子也不好走。话本上什么侯府贵女看上穷小子,赶趟儿送前程的美梦,与现实大有出入。怀璧其罪,他一来,就招惹到了全京城最强势、最癫狂的女人。长宜长公主。从此上演了她追他逃、她怒他恨,一桩桩血案的戏码。
做官入仕的,都会被朝廷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修撰幼时的故事,让我当晚就做了噩梦。
梦见九龙座台上,帝王一怒流血三千里。说甚么,“阿淮死了,朕要她陪葬!”阶下驸马爷长跪不起,失声求情:“陛下,若要为贵妃偿命,臣请替公主死。只求陛下饶公主一命。”
“我看她好得很,”帝王道,“傅爱卿,你怎么还这么糊涂?朕给你两个选择,亲自看她喝下毒酒,或者,由风胥替她了结。”
“陛下,陛下!”驸马爷喊了许久。失魂落魄,回了公主府。
我正想着,哪个公主这么倒霉。就见马车轱辘一停,走下一身官身白泽衣的驸马爷,端雅明净,一双水光潋滟的哀目,浓浓的泪痕,更添艳丽清绝。可望这容颜,竟是傅玄?
我睁大眼睛。清楚是梦。只这时的他不像他,多许多儒雅,脸色苍白憔悴,丢了魂似的。
我随着他的步履一重一缓,走入府中,穿过长廊。几个太监在他身后,带刀、端一盏毒酒。
不详的预感袭来。这倒霉的公主不会是我吧?我怎么混的如此差,谁敢赐死我?谁能赐死我?父皇?不可能。皇兄?更不可能。大皇兄?早就在封地养老。除了三皇弟,诶呀,我也没对他不厚道。
不会是有人造反,我成了前朝仰人鼻息的公主?
屋里前朝公主,摔杯推盏地在闹,笑着:“她死了,死了!”这闹腾劲也不像是我啊。听驸马哀愁地问:“公主,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阿淮,你还要杀多少人?”
一头翠碧珠钗,往下一瞧。天杀的,就是我。
旨意一下,毒酒一杯,再辩解无用。手脚被缚,挣了挣,也就作罢。她不答他,自笑“阿淮,哈哈,阿淮……”,笑竭了,歇了歇,便问:“驸马,你最后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我气得七窍生烟。爱不爱再说,我真想登时附她身,一刀解决逆贼的狗命。不对,承愉呢,承愉怎么样了?
耳边却萦绕着驸马雅正的回音:
“我兄长因你设计,悬梁而亡;我父母因你流放,客死路中,苏家小姐因与我有婚约,你借着她替母亲纳福,赚她入佛堂,将她勒死;陶家小姐与你无冤无仇,因胜你一头,你派人玷污她、弃于官道;国公府陆家姊妹因多谈论了我,你诱她们入宫,关在殿房一把火烧尽。你揭露阿淮的身份,欲构陷卫国公欺君,企图将他们满门抄斩……如今,新皇登基,念姐弟之谊,留你一命,永生囚禁于此。你仍不知恩……你让我怎么爱你?”
里头的公主有点儿颠,回道:“我恨她,我恨她们,我算什么,本公主算什么!你从没爱过我!你是我的驸马啊!”驸马说:“自你让先皇与你我赐婚,我与任何人都断了干系,你为什么,还不甘心?”
“甘心?她不死,我怎么甘心!”敛下神情,失了温度,她道,“不顺我心者,就去死!”
“我竟还想着救你……”驸马往后推了一步,别开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太监们上前递上毒酒,她仰头一饮,无奈的笑了几声:“我没错,要怪,就怪你们人微言轻,怪你们恪守臣纲,怪你们愚昧无为。”
梦中的我,可谓劣迹班班。难道我潜意识恶念丛生。有趣极了。正想着,胸腹突然一阵剧痛,眼帘开阖,一昏一明间,驸马的袍角动了动。
看戏的人顿时成了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