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睡了半载,忽想起那壮汉还曝尸在野,沦为野犬腹中餐。我叫道:“诶呀,该埋了他!,给我积德。”皇兄问:“埋了谁,你少做点妖,还需积什么德?”我一五一十说那壮汉的事。皇兄道:“虽是傅家那个下了死手,实是你害了他。”我瞠目,不安,说:“我也没料到他,不该论我的过错。”皇兄冷讽,“虚伪,”遂唤白轩漓牵出匹马独自调头去安葬他。
我靠上软枕接着睡。没一会,白轩漓回来说:“我碰见傅家二公子,他已将尸首埋了。”接连叹气,“我见他受了那样的伤,一条胳膊见骨,竟能毫不在意,与我谈笑风生。”我竖起耳朵听。皇兄道:“他在翰林院风评不差,家世也强,顺风顺水二十年,被这丫头看上,应是他此生最倒霉的事。不对,”皇兄纠正,“是他三生三世最倒霉的事。”
戚。又说我坏话。
白轩漓将马系回车辕。坐到车帐前,扬鞭使马车接着跑。静了须臾,只听得见车轮穿过小路。我复又睡过去。恍惚感觉皇兄侧到前头,跟白轩漓聊天:“轩漓,若是你,会喜欢这丫头嘛。”
顿了会,白轩漓回:“我怕二公主殿下。”皇兄感概:“也就傅家那个真能跟她纠缠斗法。”白轩漓附和:“我今天见了,着实服气他。真是脾气极好的人。”他竟然说傅玄脾气好?板着脸又居高临下。皇兄无奈道:“父皇又纵容她,加之背后还有个阴狠毒辣、万人之上的军师,我讲道理时她比我还懂,不知还会做什么歹事。”白轩漓劝慰:“太子殿下勿忧,我瞧公主常日也是知礼的人,哪怕一时走错了路,圣上也会为她摆平。”
皇兄笑道:“我跟你讲,这丫头实在是两面三刀之人,不可一世,冒犯那群楼里的秀才不提,轩漓你也晓得,对着苏家徐家那几个吆五喝六,但你不知她在一群大家闺秀间竟评价甚高。我同卫国公寒暄时,他讲起他家小姐还想邀她过生宴,说二公主是个知性温情的人,想与她结交。陶家那个小姐,也对她深有好感。”
白轩漓道:“太子殿下,不该只盯着二公主殿下的错处看。”皇兄:“欸,这丫头把她的好处儿都丢了。学承愉,还有那三公主,苏家的,一个人百来十样,没个章法。”他定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翻过身把耳朵藏起。
白轩漓不愿胡扯,皇兄也就没劲聊。
睡至宫中,与皇兄分道扬镳。日悬梁上,蒸得身上黏腻。梳洗罢,宫女替我顺发,我坐在炕上用饭,送了口浓汤,笑问皇妹:“你和长宜姑姑联手,竟然杀不掉他?”实在没用,“这是一码,我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与长宜姑姑合作,和我们之前计划的不同。”皇妹背靠摇椅,把手上的《算法统宗》合上,一晃道:“皇姐,我前一日在父皇身边,偷用了麒麟卫的帝王玉印,”她就像在谈今天吃了什么,说,“我不和长宜姑姑合作,事情难免会败露。”她起身,将书放在桌上,走到里间。片刻,出来拿了一张黄绢,”喏,”她展开黄绢在我眼前。绢绸左下角印上了红泥章,她笑道:“我偷盖了三个,这回用了一次试试,还真的能调动暗卫。”
我被她镇定松弛的态度吓得说不出话。这黄绢肯定也是她顺手牵羊拿的。她波澜不惊,卷起黄绢,深棕色眼睛带着冷光瞟了我一眼。我战战兢兢问她:“事发,我们能以矫旨论罪,他人要斩九族,我们可要丢命。”皇妹笑道:“姐姐你放心,除了造反,这些事儿调个人,又牵扯了你,我,姑姑,父皇就算晓得,也要把这事烂在宫里。”
有点道理。我又说:“可也没安计划行事,我被个憨憨逮走了,当事人也没死,还要上书告发我们。”皇妹重新躺回椅上,摇晃道:“是我的安排,我让暗卫挟持你,将你安全送离。皇姐,我本来真想和长宜姑姑杀他。只是,我想皇姐你虽是好色之人,但不长情,此人能让你耗这么多心力,两三月念念不忘,定有过人之处。我不知姜姨妈派了多少人,但是我又指派了一个,若你想留他,她就在暗处救他。”她轻轻一笑,“皇姐,你想要他活着吗?”
我现在也很难说。我对傅玄的感情,似乎并不真挚。若不面见他,实在是一点也无,甚至十分厌烦,觉得他的存在扰了我的清净。可一见了他,俊丽、浓烈而锐利的凤目,莫名的情愫就疯狂滋生而出。
我说:“事已至此,活着就活着,那你派了哪几个暗卫?”
她答:“我只是在乾清宫长明灯下放了暗令,我也好奇他们具体如何组织调派。”
“那不好了,傅玄说你派到一个姜姨妈调不动的,叫风胥的,听起来好厉害一人。我们被抓了把柄!”
“他不过一人之言,谁会当真。”
她摇着椅,闭上眼。
也是,颠倒黑白乃是我们惯常用的手段。我松了口气,准备补觉。
外头报姜姨妈来。姜姨妈公服未换,头戴圆帽,一身杏白织金曳撒,腰别一把短铳,皂靴跨过门槛,兴师问罪:“好呀,承愉侄儿,你说你有计瓮中捉鳖,为你皇姐出气,你长宜姑姑才派人替自己报私仇,怎么哄骗我们,把人放了。”
皇妹道:“皇姐突然不想杀他。”姜姨妈沉默,一会,笑道:“你长宜姑姑现到处摔东西,气得冒火。”皇妹道:“那她自己去杀他。”姜姨妈挑个凳坐下,笑:“没拉上你们,那小子多大的身份,你长宜姑姑一个人不敢担责。”姜姨妈似乎是个中立派,对着懵圈的我,侃侃解释道:“上次都察院,翰林院闹了一会,你长宜姑姑被禁足,不能出宫,他们就趁机卸了她的左右,养的门客(帮闲)散的散,跑的跑。寄名的暗店隐田,他娘的,也有我的一点儿,全缴了。你长宜姑姑接到府里的消息,气疯了,这么无声无息,产业就没了,户部一定插了手。一查,好了,次辅傅老先生不能亲自下场,操,是他儿子做的!”
她的讲述让我发笑。我点点头,示意我能理解。姜姨妈接着问:“承舒,你要还看上他,我们使力推他做你的驸马。这小子多在朝堂一天,就多增一分隐患。等他做了驸马,把他打发走。我朝大好河山,你从没有看过,你若有了驸马,也能出宫建府,带着他游山玩水,岂不快活。”
说得我好心动。我犹豫道:“可他不听我的,我们夫妻冷脸相对,一言不合,我干嘛自讨没趣。”姜姨妈道:“这小子必有软肋,你掐着他的软肋,还愁驯服不了他。”
我一惊,怎么就按照梦里的发展了。皇妹插了句:“姨妈不要忘了,朝廷还离不开傅家。”姜姨妈道:“离不开他爹的户部,可这小子还没在朝廷扎稳。”她们似乎忽视了我的意愿,开始琢磨,“什么法子可以强取他做驸马。”姜姨妈理了理,他有官身,走不了寻常招驸马的路,让我求父皇赐婚,显得圣人不仁,师出无名。皇妹道:“不知皇姐愿不愿意。”
我想了想,说:“随意。反正我也闲得慌。”至于答应过傅玄什么,我早抛去九霄云外。这会儿我已经困了,眼皮往下掉。
皇妹叽里咕一大推,“…”说什么“让他冲喜。谁也无法辩驳了。”姜姨妈道:“极妙,极妙,恰好宫中我与你长宜姑姑人脉甚广,指鹿为马的本事还是有的。”我打了几个哈欠。姜姨妈让我好好歇息,兴奋告辞。
我收拾收拾,爬上床,不安地问皇妹:“真的能成吗?”
皇妹道:“看你想不想。”很多人一生的起伏变化都在一个寻常困乏午后下的选择。我问:“无关感情,你觉得这对我好不好?”皇妹说:“若是我,我会做。”“他要是恨我怎办?”皇妹道:“姐姐,你若要改变现状,就得抓住这次契机,这与你和他无关,而与你我有关,你要去争你想要的东西,你争到了,以后你我就能争更多。”
我震惊她是这样看,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观念。可是“我们到底要争什么呢?”皇妹恨铁不成钢,瞥我一眼:“姐姐,你有没有觉得,你被男人宠坏了!”“呀,他们背地里还说我讨人嫌。”“父皇,皇兄,他们只想你什么都不懂,会撒娇撒痴就够了,”皇妹一一举例,“白轩漓,姜兴,他们从不敢与我平视,却能跟你扯东扯西,从不畏惧你。哦?傅家那小子是怎么对你的?难道是皇姐奴颜婢膝?”
闭嘴!我隐隐恼羞成怒。
有没有可能,本公主本身就是一个爱东拉西扯的人?皇妹告诫道:“姐姐,你那么天真,仔细他们利用你。”我已无力辩驳。因为早间皇兄等还说我为人虚伪,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爱寻欢作乐。这丫头又想把我绕进去,拿我的事跟朝廷斗法,指不定背地又瞒我一招。何况傅玄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做驸马。若他真如梦中那样逆来顺受,左右我也不亏。我困了。我不服气说:“承愉,我对他人好些,和气些,就是天真了?”皇妹沉静凝望着我:“姐姐,我可从没怂恿你、哄骗你,这都是你想要的。你不想要他么?你不想世上变得更有趣些么?你不喜欢事事如你心意么?”
她总能击中我的心绪。我弱弱地回:“那…就先如你安排。”遂躺上床滚了几圈,预睡个大觉。不料黄粱一梦,又踏入恶途。
七间正堂,抱厦挂螭龙吐水,檐落秋雨绵绵。寒凉。有位公主披散头发、着垂丝直裰,一朵银花钿点在眉心,远山黛下一双怒目,鼻下却是青面獠牙。
在她脚边,驸马垂首而跪。脱得只剩里衣,透出条条鞭痕。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这公主赤脚往驸马背上狠踹。驸马闷哼一声,背脊直挺不晃,死气沉沉。
不用说,这公主就是我了,驸马就是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