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可别惹着我们夜叉老爷!”
这是竹中宗治被山猫妖推进车轿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扭过头,正看到那山猫妖瞳孔尖细,呲牙大笑,不知是在恐吓他,还是在幸灾乐祸。
下一秒,他忽然脚底一滑,一下失去平衡,后脑勺恰好撞到车轿边上,痛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啊呦一声叫了出来。
完了!这下出师不利,但愿这夜叉老爷别发火。
竹中宗治灵机一动,顺势双腿跪地,朝车中人磕了个响头:“哎呦哎呦!小的该死,冲撞了夜叉老爷!”
“啧,起来吧。”那夜叉冷哼一声。
他心跳得飞快,却不敢真的起来,而是缓缓抬眼向上看,先是看到那夜叉脚上蹬的一双兽首黑铁靴,紧接着是满绣着火焰纹的红里衬,和外披的黑金铠甲,而再上——
少年刚深吸一口气,正做着心理准备,那夜叉忽然不耐烦了,抬脚用靴面将竹中宗治下巴一抬,将那豹头环眼,凶神恶煞,满面赤红,头顶生角的恶鬼面容撞进少年眼底。
竹中宗治:……
夜叉:……
“鬼——”竹中宗治被这杀气腾腾的相貌吓破了胆,刚喊出第一个字,忽然想起自己正身处险境中,因而强压下即将涌出喉咙的高呼,拜倒在夜叉膝边,“夜叉老爷!饶了小的一命吧!”
那夜叉却只是盯着他的脊背看,长久不说话,竹中宗治被这森然目光盯得两股战战,而身上也不住冒着冷汗。
“要么现在爬起来,坐到我旁边,要么——”那夜叉忽然拔出佩刀,将锋利刀刃贴在少年脊柱上,“就把你的肉一片片片下来,分给它们吃。”
竹中宗治身体颤抖不止,背上又像刚从冷水中捞出来一般湿,他边哆嗦着回是,边慢慢爬到夜叉旁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屁股挪到车座上。
夜叉一下将少年搂进怀里,令少年斜坐在自己腿上,又伸出粗糙而生着锐利指爪的赤手捏住少年的下巴,翻来覆去地看少年戴着狐狸面具的脸。
而后,它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一把抓住狐狸面具的耳朵,强行把那面具从脸上扯了下来。
竹中宗治心中一惊,暗自将手收回袖中,捏紧了师父给的护身符咒。
“你戴面具,扮成了半面鬼,”夜叉狰狞一笑,露出两侧尖利獠牙,显得整张脸更加骇人,“你是谁?”
“哎呦!叫夜叉老爷发现了——小的刚刚学会画人脸,怕画的难看,就带了面具遮脸。”竹中宗治强颜欢笑,袖中捏着符咒的手抖得厉害。
那漂亮的细眉细眼惊恐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味,少年小嘴紧紧抿着,本就粉嫩的脸由于惊吓更添一份柔弱的苍白,如一团糯米皮的草莓大福,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夜叉用长爪掐了掐少年的脸颊,那长爪掐到的雪白皮肤当即泛起一片粉红,少年瞪大双眼,竭力装出不痛的样子,眼角却泛起泪花。
“老爷赏你做老爷的小姓,”夜叉一手按住少年的肩,逼迫他靠在自己胸膛上,“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按这妖怪的脾气秉性,自己要是说半个不字,恐怕下一秒就要被片成人肉刺身,分给街上百鬼了。
少年点点头,又将头靠在夜叉的肩甲上,试图用冰冷的触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小姓,即是依附大宗武士的少年随从,那夜叉这么说,证明它在鬼里至少也是一方豪杰——却不知道它为何在织田信长的忌日招摇过市,难道它不是信长的部下,而是仇家吗?
现在还不能下手……这妖怪看起来还没有杀心,得等到周围只有自己与夜叉两人的时候,自己才有机会施符咒脱身……
夜叉见竹中宗治乖乖呆在自己怀里,又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态度十分恭顺,便感到心中舒畅,一手搂紧了少年的腰,朝轿外高呼道:“开车!”
骷髅轿夫听到夜叉命令,便一齐发力,稳稳抬起轿子,而轿后鬼伶见队列又恢复前进,也纷纷举笛击鼓,重新演奏起来。
少年伸手揽住夜叉另一半肩,努力克服恐惧,将头靠近夜叉脑袋,小声问道:“老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夜叉摸摸少年的脑袋,“今后你就专门负责服侍老爷日常起居,记得乖乖听老爷的话。”
少年点点头,又低下头想事情。
色鬼,还是色中饿鬼。竹中宗治内心笃定道,这夜叉不是死在石榴裙下,便是生性就带着点风流好色的个性。
竹中宗治想起菅原道长的教导:有嗜好,便有可供引诱的弱点:猫儿喜欢吃腥,人们便用鱼干诱它,凤凰鸟喜欢梧桐清泉,人们就在宫中植下无数梧桐招引,而妖怪,喜欢吵闹的,便制造响动引它注意,喜欢杀人的,便在刑场附近设下埋伏,而喜欢美色的,自然应该——
夜叉又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脸,这一回的动作轻柔许多,而夜叉那赤红的眼也合上一半,似乎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凶狠——当然,在竹中宗治眼中,这张脸还是十分吓人。
夜叉又露出獠牙笑了一笑,引得竹中宗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理论是用美人计诱惑它——但是对着这张鬼脸,小宗治还是有点下不去嘴。
“你是哪里的妖怪?居然不知道我是谁。”夜叉用手指揩揩竹中宗治的脸蛋,随意抛出一问。
“小的……是妙义山来的,”竹中宗治低眉顺眼,乖乖答道,“也是才来京都……”
“为什么要来?”夜叉追问,而手上动作更加放肆,似乎彻底将少年的白脸蛋当作了白面团,而夜叉自己就是糕点师傅,在其上又揉又拧,又捏又扭,好不快意。
“京都……有地方卖平常见不到的脂粉,”竹中宗治痛得飙泪,两手缩进袖中狠狠攥拳忍着,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小的是画皮鬼嘛,一般的脂粉画脸总画不像……”
“你这张脸画的好看。你以后就画这张脸,”夜叉露出獠牙,大大咧咧地调戏他,“老爷喜欢你这张脸。”
“好,好……”竹中宗治简直无语了,“老爷喜欢就好……”
夜叉荷荷而笑,又伸两臂将少年紧紧搂在怀里。
少年却有些无所适从,两手不知该放在哪去,只好将它们好好交叠收拢在一起,贴到膝盖上——反正这夜叉抱得很牢,自己也不用担心被晃下去。
一人一鬼就这样相依许久,心中各有所想,因而谁也不说话。
车轿不知行了多久,而轿后的鬼伶也将曲调吹了一遍又一遍,竹中宗治感到口干,也有些困,便用力眨眨眼睛,舔舔嘴唇,又咽下口水,逼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此时,那车轿忽然停下来,而后缓缓向下,一点声响也没有,便平稳落于地上。
夜叉道:“小鬼,我们到了。等下了车,老爷走在前头,你跟在老爷身后。”
说罢,便将少年打横抱起,一下钻出车轿来。
铺面的冷风激的少年浑身一抖,他闭紧眼睛,不自觉攀紧夜叉的肩,寻求夜叉身上的温度。
那夜叉将他在地上放好,见少年脸色苍白的厉害,便叫山猫妖过来,把轿中备用的斗篷取出,将少年小小的身体裹进明显不符合自己尺寸的宽大斗篷中。
“还冷吗?”夜叉问他。
竹中宗治用力摇摇头,于是夜叉放下心来,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却不知道这车轿到了哪里?
竹中宗治忙睁开眼,却见自己身处于一座极宽敞的庭院之中,那庭院与常见的日式庭院有所不同,院墙为浅褐的巨石砖垒成,向两边望皆一眼望不到边,院中道路亦用宽石板铺就,给人以宽敞豁达之感。而石板旁的草坪苍翠欲滴,开满各色不知名的山花。
院中有一片活水,将庭院分隔两处,前庭是游赏散心的造景,有高耸的山石堆成假山,苍松翠柏环绕其周,活水中有一支引到假山里,又用竹节在落差处作引子,用来模拟山涧。□□则建起高大的宫室,正中的建筑最为高耸,足有三层,显然是这夜叉的正殿。前后两庭以一石板桥相连,而竹中宗治就立在这座桥当中,眼看着夜叉老爷已走下石板桥,朝殿门走去。
他忙快跑几步跟上。而那夜叉听到身后响动,一偏头见少年已赶到自己身边,便放慢脚步,同少年一道进了殿门。
“主上回来啦!”
六只身着官服的狐狸头妖怪殷勤地摇着尾巴,从四面宫室钻出。它们嗓音较之前的狐三郎更尖细些,想来是这宫殿中的女官。
“把他带下去,给他洗干净,换身衣服。”夜叉站在殿中,周围围着四个狐狸女官,正各司其职,为他解下甲胄。
余下两名狐狸女官一见到夜叉身后的美貌少年,又一齐露出谄媚的笑容,纷纷道个“得令”,便一妖把住少年一边肩膀,引他到一侧宫室中换衣去了。
一身单衣在外头呆久了,来到这温暖的宫室中,却莫名感到不自在。竹中宗治跺了跺脚,看着两名狐狸女官翻箱倒柜找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