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入睡很快,却没有睡安稳,而是做了个诡异的梦。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个小武士,正在一座着火的寺庙前与看不清面容的敌人对刀,拼死阻拦他们涌入已燃得赤红的庙中。
“喂!你们脑子有病吧!要去送死嘛!”
少年大叫着挥刀,那些与他对阵的武士却全然不惧。
他们面容狰狞——不,他们的脸上是一团虚无的黑雾,自然也看不出表情,只是从他们那坚决的动作中,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
一名黑铠武士忽然从左前方跳了出来,向他脖颈处砍去,少年慌不择路提刀去挡,手中握着的太刀登时折作两半,而少年几乎被手腕处传来的冲击力撞到骨折。
他吃痛大叫一声:“要死了要死了!!!”
“你们自己要进就进吧!我先走了!”少年甩掉断刀,转头就要逃跑,却不巧在此时被碎石子绊倒,仰面摔在地上,而武士在此刻突然冲到他身前。
他仓皇转过身,躲下了披面的一刀,而这一躲令他彻底失去了力气。
而那武士一刀砍了个空,显然有些愤怒,于是再次高举起太刀,预备着一刀将少年竖着劈成两半,以最残忍的方式终结少年的生命。
竹中宗治脸色苍白,瞳孔骤缩,闭上眼高声惨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
铛!
少年感到周身猛震一下,是自己被劈的太狠,刀刃直接贯穿身体打在了地上吗?但是身体好像并不感到疼。
咚!咚!咚!随着三声似鼓震似钟响的巨声,全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少年怀疑是地震了,于是猛睁开眼,却发现所有武士一齐僵在原处,而那柄本要破开自己肚子的刀,正抵在自己腹上,已割开了那在土地上滚了数下,不复雪白本色的里衣。
少年哆嗦着身体,缓缓挪出刀锋所指的范畴,尽全力向寺庙方向爬了几步,大地却震得越来越厉害,又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那冲天的大火忽然延长直达天穹,又漫至原处的地平线,像巨蛋一般,将整个战场包裹在火焰之中。
那寺庙的雕梁画栋顷刻间土崩瓦解,一道刺眼血光从废墟中跃出,如一团燃烧的烈日,带领千万火焰成一字长阵直冲云霄,而后又朝那万千黑铠武士铺面冲来,一举燎原,势不可挡。
火焰蔓过少年周身,却不灼人,而是如同温泉水一般温暖,令他四肢百骸一时苏生,再度恢复了力气。
而被火引燃的黑铠武士纷纷爆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山林恶鬼骇人的嘶鸣,无数黑烟从铠甲的缝隙中涌出,结成一片蔽日乌云,又很快被火焰灼裂开来,待到尖啸声同黑雾一齐烟消云散,那遮天火焰也同潮水一般褪到地平线的远处,唯有那座庙宇依然灼烧着,在夜空中仿若一轮巨日。
少年踉跄着站起,注视着那轮烈日,心中忽然生出步入其中的想法。于是勉强拖动酸痛的腿挪了一步,肩头忽然被一阵风牢牢抓住,令他静立原地,只能长久地,远远望着。
他心跳渐渐恢复平静,而大地亦不再战栗,一切刀光剑影,风声火声都归于静寂,就在此时,四围忽然响起鼓声。
是太鼓,数百面太鼓随着一齐振响,激昂雄壮的凯旋之乐席卷而来,而在这庆祝主上胜利归来的鼓吹之中,一名怒发冲冠,身材伟岸,身披赤铠的壮年武士从庙中踏火而出,正朝他的方向缓缓走去。
你是……
竹中宗治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张开嘴,眼睁睁看着那英伟俊朗的武士行至身前,而后张开双臂,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紧紧拥进怀里。
“不要动。”武士低头耳语。
少年便闭了眼,乖乖站在原地任他抱着,四围的火光渐渐转为橘红颜色,安静地燃烧着,仿若从亘古一直烧到现在,并将持之以恒地燃烧下去。
这怀抱温暖,安全,像孩提时入睡时枕着的,父亲的臂弯,令竹中宗治生出许多留恋之情。
于是他也将头靠在武士肩前,又伸出手来,欲回拥回去,却不料在这时,一声嘹亮锣响忽然震得他胸口一痛,再度引得他猛睁开眼,面前那武士却早已消失不见,视野中只见天花板和自己向空中伸出的一双手。
他转头,却不见菅原道长,而放衣服的地方不见了菅原道长的狩衣,只余下自己的外袍。
那锣声却丝毫不停,他掀开被窝,屏息细听声音的来源,门外却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竹中宗治警觉起来,他站起身问:“谁呀?”
“源庆光,”青年站在门外,声音略带焦急,“宗治,你快起来,我有事找你师父。”
“我师父不在!”
“那你快出来,求求你,快出来!”源庆光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抖,不知出了什么事。
竹中宗治连连答好,又飞也似的穿好衣服,也顾不得衣结打得乱七八糟,头发乱披于肩前身后,便快步走至门前,一下拉开了门。
源庆光站在门口,正穿了白天的武士装束,腰间别了刀,一见到少年,便拉着他胳膊同他到走廊说话。
“宗治,你发现没有,这里不太对劲。”源庆光神色焦灼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因用力过猛,敲得宗治有些痛。
“嘶——暂时没有,倒是听到了打锣的声音。”竹中宗治揉揉肩,“你呢?慢慢说,有事我们一起解决。”
源庆光本心急如焚,听得少年这番话,心倒是定了不少。他叹了口气,将自己所见怪事朝少年一股脑倒出来。
“我回屋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咪咪在挠门,就起来给它开门,放它进来,我以为它就是像平常那样,想躺进我被窝里睡觉。可是它一见到我,却竖着眼睛扑过来,我觉得很害怕,就踢了它一脚,它又像老虎那样不停地嚎,又赶着我跑。
“我赶紧跑出去找大人——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想冲出去,可是门明明只是合着,没有上锁,我却用尽力气都推不开!”
“然后就是打锣的声音,一直在后院响,这到底是什么,是妖怪吗?还是仇人偷偷把我们家围起来,想活活吓死我们?!”
源庆光越说越激动,而身子也不住地抖,直到最后,他竟打了个寒战,身子几乎站不稳,好在竹中宗治及时握住了他发冷的双手,用人的体温提醒他,仍有个同类和他一同面对这可怕的景象。
“不要怕!我们先把那锣声的主人找到,”竹中宗治语气坚决,不止说给源庆光,也说给自己听,“这里还有一个阴阳师呢!”
虽然自己没有真见过孤魂野鬼,心里仍有些发怵,但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右手暗自捻了符咒藏在袖间,另一手紧握着源庆光的手,踮脚躬身贴近墙壁,朝后院锣声源头走去。
离后院越近,那锣鼓声越猛烈,而在锣鼓声之外,还有猫咪发狂的嚎叫声,看来,咪咪正在后院和那不知名的小鬼对峙。
竹中宗治将头抵在墙角,悄悄朝后院望了一眼,只见咪咪正炸着毛站在一丛叶片碧绿纤长的兰草前,对着草丛里不住地哈气,而那声音的源头,想必就掩在这丛兰草里。
竹中宗治心中回忆着师父发令的动作,有样学样地以伸出手,以食指中指夹住那道符咒,对准草丛,口中默念一句:“发!”
那符直朝兰草深处飞去,所击之处传来一声尖利啸叫,而后一团青色的肉球便抱着个小铜锣,从草丛中滚了出来。
“小宗治!你干嘛这么不留情面!疼死我啦!”那肉球颤抖不止,铜锣亦响个不停。
“敲锣鬼!”竹中宗治惊呼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那青色肉球听到宗治喊自己名字,便得意洋洋地复了本相,却是个围着兜裆布,头顶生角,青色皮肤,约四寸长的小鬼。
而它抱着的铜锣,更是只有它身体一半长——也不知道这样小的铜锣,如何被它打出这么响的声音。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问敲锣鬼这个问题?”敲锣鬼抱着铜锣,得意洋洋仰起头,“自然是哪里热闹过,我就去哪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