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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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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很多年中,再也没有谁用自行车送过江予眠,他们要送的话,都会用汽车。阿兰坐在烘暖的车里,等她从公寓楼的大门中走出来。他们今晚都要去美丽城参加婚礼,他提议顺路捎她过去。美丽城位于几个危险区域的交汇处,经过上世纪的移民浪潮,温城人已经在那里落脚生根。他们的思乡之情和生活习惯把街区改造成了本家的样子:中文招牌铺天盖地,商家起早贪晚,人走在街上仿佛能闻到酱油醋的气味。小偷和抢劫犯见多了穿金戴银的温城人,就以为黄种人的皮肤是由黄金染成的,他们最喜欢搜刮独自夜行的亚洲女人。为了平安地护送份子钱,江予眠答应了阿兰的好意。况且,他提出用中式点心抵消车费,请她不必有心理负担。她拎着点心盒坐上副驾驶,跟同事道晚上好。在这里生活,谁都会变得如此客套。阿兰秉持着骨子中的礼貌,没有冒昧地问她是不是心情低落。

车窗外阴云密布,欧洲的冬天往往是这样终日不见阳光。去年过冬时,一位朋友把江予眠比作植物系人类,说她不见光就要枯萎了。她严谨地纠正了朋友的误会,因为她同样不喜欢这里的夏天。今年夏季,法国照旧充斥着超高温与强紫外线,而古老住宅依旧没装空调。如此晴空万里三周,又阴雨连绵三周。江予眠偶尔会想,此地的天气就像晏周一样,把好的和坏的全做成最极端的送给她。那么,好天气也会变成坏天气,他的好则是教他的坏腐蚀了。每当晏周露面,那些生锈的好就会喟叹:“这个人曾经是好的。”江予眠无法在循环往复的回忆中忍受巨大的落差感,只能和始作俑者切断联系。或许早就该断了,而不是等到他把两人共有的新字教给别人,一切都盖棺定论的时候。

阿兰向着目的地发车。路上,他问江予眠是新郎的朋友,还是新娘的朋友。她振作起来回答,女方的。阿兰表明自己也是女方的朋友,昨天才收到她的婚礼请帖,华人圈就是这么小。他说话的时候,灵魂好似飘到了另一个时空,很久之后才游荡回来。他提起新娘的法文名叫嘉德·陈,她在四区的狐狸街二十三号当牙医,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固定的咖啡馆打发时间,每次都一个人去。他忘记留意江予眠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些事,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诉说罢了。

除却他诉说的,江予眠还知道,嘉德既不追求“嘉”,也不追求“德”,遇到中文母语者,会自我介绍为陈玉——她法语名的本义。大约十年前,陈玉的梦想是当一块充满瑕疵的玉石;现在不是了:她找到一个同乡的华裔丈夫,两人共同修身养性地生活。在这段关系里,即使吵架,她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融洽。据她传授,这是思维一致的结果。他们从不会鸡同鸭讲,甚至她说匈牙利语,不懂该语言的丈夫都能理解她的意思。江予眠说,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真正令她费解的是,陈玉见到丈夫,从不会由衷地喜悦;做/爱时,哪怕生理反应再汹涌,她也难以生出一瞬要和他天荒地老的痴念。很难确切地说她是否爱他,不过他们足够美满,而且乐于相守。江予眠从陈玉的婚姻中看到幸福的另一种可能性,只是,她无法违心地向往这种幸福。她渐渐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尽管她思考过很多次理想爱情的标准,并最终定下了一个。

在她迷惘的时候,婚礼盛大地举行了。陈玉家的规矩是,夜晚办婚礼,吉时选在八点零八分。如果在北方,晚上吃的一般是二婚酒。江予眠收到婚礼请帖时,还以为陈玉是二婚。对方满不在乎地笑道,以前她去市政厅签过一份同居协议,和结过婚没有太大的区别。所谓同居协议,就是可以像分手一样离婚的简易版婚姻,是法国特产。江予眠把这种制度看作法国人追求自由的产物,而她一度坚信,自由会剥夺情人间的亲密。当时她不能承认,并非每个人都需要无间的亲密感,至少晏周不需要,她也不需要。然而,他们就那样稀里糊涂地亲密无间,亲密了很久。

江予眠曾纠结过他们的亲密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在和晏周成为笔友的那天夜里,她回顾了他们相处的所有时间。似乎每一天,她都在鞭策他上进,还时不时担心他没钱吃饭。当她再次惊觉一切关怀都是多此无数举,她便开始迷茫他们的情谊要扎根在哪儿生长。或许可以继续谈天说地,也可以共同扩充新字的字库,但他不需要她的帮助,她一点儿都不高兴。那会教她沉思,他们的交情是不是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倒退,只想前进,而还能前进到哪里。她不会做纪律禁止的事情,否则欲望就蔑视了她,她先前的澄清也会变成空谈。只有天知道,当时她站在讲台上所言非虚,的确把晏周看作聊天用的朋友。好在他无所谓这些琐事,还同她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关系好就成。”江予眠把这话理解为,她能随意管理他乱七八糟的人生。要么,什么叫关系好呢?好得不分你我才叫好。

那年分文理,江予眠选了理科,晏周选了艺术文科。从很久以前,他就抱定一个理想,即考到绛城学摄影。他的目标学校要求绝对出众的专业成绩,而文化课过线即可。由于偏科,晏周的文化分不上不下,但足以应付艺考。他在班里混得如鱼得水,即便上了高三,也能溜出去闲逛。江予眠忙于这个竞赛那个语言考试,却还有精力阻止他逃学,他则乐于同她斗智斗勇。他们通过信件各抒己见,偶尔不辩论,也会保持通信分享生活。江予眠每天写小半页纸,字斟句酌,所以她的信十分言简意赅;晏周有时写三行,有时写五六页,多写时通常废话连篇,连教室窗外飘过了一片叶子都要告诉她。

晚上放学后,晏周从一楼的最西头跑上五楼的最东头——江予眠的教室在那里,他去送信,也去多跟她走五层楼。她时常叫他等在一楼就好,反正她也会下楼。可晏周照旧跑上跑下,每天准时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江予眠只好同他说,来日方长,不争一朝一夕。有趣之处在于,每当晏周朝教室里探看,她都在朝门口张望着谁。原本她需要十分钟收拾书包,见走廊里有人等着,就只用六分钟。出了教室门,尽管彼此之间一言未发,晏周也不曾掏出藏在背后的花草,但是只要看见他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江予眠就会马上笑出来。

他们约好一起走到校门口。晏周不能送江予眠回家,因为不管刮风下雨,她母亲都风雨无阻地来接放学。从教学楼走到侧校门,堪堪一百零九米,每一厘米都教他们填上憋了一整天的话。小路两边栽种银杏树,秋季叶片金黄,不知不觉就落满了地面。后来江予眠单独来过,她低着头在小路上徘徊,找寻最完美的两片银杏叶。她将叶子压进老书里烘干,做成两张银杏叶书签。在给晏周的那张上,她用祝允明的小楷集出了一列小字:平安顺遂。

对方收到书签,把它装进胸口处的口袋捂了捂,又装成撒哈拉沙漠里的游客,让江予眠扮演流动商贩。他放两根手指在鼻下充当卷翘的胡须,怪腔怪调地问,书签怎么卖。江予眠告诉他,这片沙漠里没有银杏树,书签是进口的,卖得贵一点儿。他问有多贵,她说十封信好了。到植树节前夕,晏周才还完十封信的债。而在此之前的秋冬春季,他都在绛城接受高强度的封闭式艺考培训。江予眠写了很多封信,想跟他分享自己最近在看什么书,想告诉他教室窗外飘过了一片叶子,还有数不清的鹅毛雪。但是,没有人收她的信。他们抽空通话的时候,她也不会提那些短信,她只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勉励他梦想成真,好像那是她的梦想一样。

晏周报考了三所艺术类大学,其实他真正想去的仅有一所,原本也只报了那一所。江予眠写信质疑:“鸡蛋可以放进一个篮子里吗?要么,多报几所吧。”在她工整的小字下面,还画着两道强调线,一看就是用尺子比着画的。在无数个熬夜培训后的夜晚,晏周都会这样依靠记忆,回想江予眠是个怎样的人。那时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摸透了她方正的灵魂,这需要一千天的时间。一夜凌晨,他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右铺的鼾声像拖拉机发动似的轰隆隆作响,可他不觉得吵闹,因为他在专心想自己还没摸过江予眠的手。他摸黑比量她手的大小,猜想她手的触感,然后他就得寸进尺起来,开始想象拥抱她会是什么感觉。清晨梦醒,他带着夜里的亢奋和银杏叶书签去考试。到考期结束,他也只考了那一所美术学院。

他没急着回海城,回去了,也不急着约江予眠见面。毕竟她是个灰姑娘,到点一定要回家,他从没在学校外约到过她。而江予眠知道晏周会在休息日回来。她和母亲斡旋半天,还是要留在家中上课。

当天入了夜,晏周骑着斑马车溜到了江家小楼的围墙外。他的长发笔友困在二楼,房间的白窗正对着这条小路。对街一棵老柳树几近十围,他藏到树干后拨通她的电话,叫她猜自己的藏身之处。江予眠兴致不高,却配合着猜谜。晏周让她慢慢猜,其间,讲起全世界最荒谬的笑话。她边听边整理桌上的草编小动物,逐渐忍俊不禁。电话那头听她笑了,也哼哼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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