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周的星期三上午,江予眠独自前往码头赴约。她戴一顶宽檐草帽遮挡七月末的烈日。白亚麻长裙晃在她的脚踝边,颇似教风拂动的薄花瓣。晏周穿白衬衫与宽牛仔裤靠在海边的围栏前,和四五好友东拉西扯,眼睛时不时往入口瞥。隔着二十米之远,他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剥出了江予眠的身影。她拖着小行李箱走过来,先和别的朋友打招呼。晏周垂眼打量她帽子上的细腻纹路,又歪头去看阳光如何在她润黑的麻花辫上流淌。念高中时,她只会梳马尾,也只会随着四季更替而换相应的校服。每日每日,她都这样按照校规校纪,以相同的形象出现在固定的地点。唯二能做文章的地方在于发圈和校服内衬。她的发圈并不花里胡哨,总是和内衬的短袖、衬衫、毛衣之类的保持同色调、同材质。昨天晏周翻看过往照片时,意外发现四百二十九张人像里,她的发绳和内衬没有重过样。
江予眠支起帽檐望向他。帽檐的影子散去,露出一张很高傲的脸。晏周抬手挠挠眉尾,笑了下。旁边的朋友们吹吹小调儿,谁也没起哄,但是心知肚明该远离那对男女,至少要把江予眠的行李留给晏周拿。他要帮忙拖箱子,她说箱子不沉,自己拖就可以。他只好擅作主张地拉过行李箱,理由是,别浪费他祖上进化出的抓握能力。她反问,那她的祖先是不是有些四体不勤了。他说,人家就是命好,有专人乐意当牛做马。不知谁先闻言而笑。他们分别看向左右漫长的海岸线,朝登船口慢慢晃去。风把两人的白衣衫吹动。
岸边停靠一艘小船,游客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准备踏过登船用的木板。晏周拎着行李箱先上船。木板两侧没有护栏,底下的海水成块地汹涌,还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江予眠跟在后面,脚下的木板随着前人的脚步上颠下跳吱呀动。他说,害怕的话,就抓着他的衣服。这个解决方案会让他们一起掉进海里,所以她催促他快上船。晏周把行李放上船,就返回登船口接江予眠。他伸手过去,她扶了一把他的手腕,轻盈地跳到低些的甲板上。她边向前走边理顺裙摆,在空旷的船头,他弯腰折下了她略叠起的后裙摆。江予眠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奇怪晏周去哪里了。他直起腰,挪到左边拍她的右肩,等她往右回头,又去拍她的左肩。她转了半圈才看到谁在戏弄人,虽然她早已料到谁这么幼稚。他们一方嬉皮、一方无奈地转上船顶露台,找寻吹海风的好位置。船侧人少,他们就趴在那里的围栏上,断断续续地交谈。
海风时强时弱,强时,江予眠差点儿失去帽子。她摘掉帽子抱在怀中,耳边充盈着船身辟开海水的浪声。晏周曾写信道:“夜里站在甲板上,看没有尽头的黑夜和海水,周围只有风浪声。在这种时候,世界上除了我没有别人,我感觉很自由。”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正经话,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她抬起帽子遮阳。海面上的游光十分刺眼。晏周垂下一半眼皮,过了半分钟干脆全闭上了。在帽檐的阴影中,江予眠得以观察他的鼻梁有多高。她以前也猜测过,但总是来不及多看就要和他分别。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银杏路终究太短,晚上也太晦暗。但是,今日的光线比从前任何一天的都要好。
他们上了岛,先去四合院放行李。四合院是一进院。庭院的西北角,一棵合欢树庞然地高出灰瓦屋顶。树荫覆盖西厢房,房中的两间客卧常年空着,但七日后会作为民宿出租。由于变废为宝的主意是晏周出的,房主老晏答应和孙子五五分账,而晏周赚钱的方式不止这一种。从高二开始,他每周都会抽时间去二手市场淘相机,然后利用信息不对称,稍微提高价格卖给异地的摄影爱好者。后来,他想到圈子里有谁收着几台哈苏、飞思、徕卡,闲暇时把玩,不怎么宝贝它们。他便约这些纨绔子弟出来打游戏。凭游戏之交和几顿好饭,他借成了相机,又联系到在本地上大学的师兄,提议两人合伙搞副业:师兄在大学里打广告,招揽同学来拍照;晏周负责满城找拍摄场所,再为客人们拍照修片。他的街拍系列相当受欢迎,几乎是拍完一个人,就能通过对方的朋友圈吸引来另一批订单。然而,他苦恼于顾客就是上帝,上帝把摄影当魔法——只要按下快门,他们就能从世俗上的不完美变成世俗上的完美,而他必须扮演这个魔法师,尽管他崇尚自然的才无限趋近于完美。
江予眠从信里得知他逃学是为了搞副业,便特地回信道:“晏周,文化课不能落下,而且你何必用商业消磨自己。把时间花在打磨作品上,花在投稿影赛和专业杂志上,不是更理所应当吗?”其实他早已投过稿,只是投出的作品全军覆没。这种不伟岸的事迹被他深深掩埋,否则他没什么面子,江予眠也会质疑他为副业耽误了主业。他也确实不能放弃诸多副业,因为是它们养活了他。
无论晏周自食其力与否,他父亲的金山银山都不会凭空消失,但他们失去资助关系很多年了。事情的起因是,晏周在路上碰见一只死老鼠。那年他五岁,正对世间万物抱有平等的同情心。一只老鼠死无葬身之地很可怜,他就把老鼠带回家安葬。于老鼠而言,米缸是最高规格的墓穴。但父亲从米缸里掏出老鼠后,竟狠狠揍了他一顿。为了替老鼠报掘墓之仇,他往父亲的鞋中挤牙膏,结果又是挨揍。他深感不被理解,就用叛逆报复父亲,虽然他从来都没听话过。在父亲的逻辑中,除自己以外的男人都会有钱就变坏,男孩儿也是一样的。为避免晏周坏上加坏,他以征税的名义没收儿子的压岁钱。晏周不可置信地听父亲论证税收的合理性。合不合理他不知道,不过一个人若想逃税,的确会受罚。他又被揍了一顿,屁股肿成两块血馒头。父亲踩着他的屁股,大汗淋漓地暴怒道:“等你赚钱了再跟老子横!”长大以后,晏周琢磨出了生财之道。他赚多少花多少,实在囊中羞涩才去找母亲和爷爷接济,反正穷有穷的过法,他过得很自在。
江予眠略知晏周的家事,所以能理解他赚钱的需要。她不能理解的是,他已经攒够了学费和生活费,为什么还困在钱眼中。在岛上当着朋友们的面,她没有批评他总是离席接“工作”电话;傍晚,朋友们乘船离开,她才问他赚那么多钱有什么意义。他摇头晃脑地说,猜对了就告诉她。他们从码头一路猜到四合院隔壁的岔路口。街上海鸟纷飞,晏周几次帮江予眠驱鸟。她拉住他的袖子说,害怕的话,就不用逞能。他表明区区小鸟不在话下,却在大片归巢麻雀袭来时,叫她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他们嬉笑着跑躲进朱红大门,彼此的喘息声骤然显现。暑气在这方昏庭院里蒸腾,树叶都要流汗。晏周抹着鼻尖上的汗珠儿,看江予眠的嘴巴随换气而微微翕动。她从包里找出纸巾递给他擦汗,她用自己的手帕擦。见纸巾不够用,她就翻过手帕抹去他鬓角和颈侧的余汗。他们越擦越热,越热越躁动,整件事变得荒谬起来。他试图讲几个笑话调侃天气,却因两次嘴瓢逗笑江予眠。她叫他不要说话了。他安静下去,伸手捏捏她的麻花辫。她从上至下捋顺辫子,手指滑到辫尾,他试探性地贴近她的脸庞。她几乎要闭上眼睛,但是一通副业电话俗气地响了。晏周打算挂掉电话,这个举动让人误解成要接电话。江予眠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吻了吻。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嘴巴在轻颤中逐渐咧成月牙。他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这个意思。他亲亲她的嘴角,问是这个意思吗。她指一下唇中,仪态万千地说,是这个意思。他哧哧笑出来,捧住她的脸照她的意思办。他们吻得十分生涩,所以频频发笑。脚步像蝴蝶嬉戏一般飘在淡红的石板上,飘在模糊的树影里,谁都不知疲倦。
夜里江予眠去洗澡后,晏周回复了未接电话和所有未读消息。他和顾客约好明早五点半绕岛拍摄,今晚会给另外两个顾客修片。他去西耳房工作,因为专心致志,连江予眠走进来都是过后才发现的。她未曾见过他工作的样子。其实距离他们朝夕相处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错过了不止一件事;而以后他们的距离会更遥远。她坐到窗边的贵妃榻上梳头,梳得很仔细,仿佛是要理清杂乱的心。在离别感扩散之前,她想到了至少他们今天可以在一起。于是临睡时,她问晏周今晚想睡哪个房间。他说自己是个纯粹的流氓,如果她不敢单独睡,他可以奉陪到天明。她看一眼在墙角制冷的空调,慢慢说:“你房间没有空调,晚上睡觉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