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炎热,晏周不得已夹着铺盖卷儿去了正房西间。卧室中的支摘窗与南墙齐宽,窗下设一铺实木炕床。他把被褥搁到炕尾,江予眠的被褥铺在炕头,他们远得仿若牛郎织女。她抱臂坐在被窝里,看着他,若无其事道:“你真想睡那么远吗?”他马上拖起铺盖卷儿走向炕头,边走,边对墙上的空调说:“睡在风口,确实容易感冒。我不得已,还是谨慎一点儿吧。”他的不得已很不得已。江予眠深表理解,还接过他的荞麦枕放到自己枕边——这里没有风。他蹬掉拖鞋上床,却忘记关灯;返回去关灯,又忘记穿鞋。当他们终于躺进夜晚,两个人都像睡着了一样沉默。
冷气被江予眠调成了二十六度。于晏周,这个温度会将他闷出清醒。他睡不着就想找事做,于是翻身两次,仰望半合的窗帘,看了一会儿,爬起来将它拉严。黑暗突如其来,若不是听见窗帘哗哗作响,江予眠就看不见晏周站在哪里。她轻声说,把窗帘留条缝儿吧,让月亮照进来。他重新拉开帘子。窗外的合欢树浓绿茂盛,落下今年的第一朵花。他和她说起这桩无关紧要的花事,趴到她枕边,说起了夏天夜晚的更多花事。江予眠平躺着,两条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右手和缓地捏一捏左胳膊。月光很清很透,竟能照出睫毛在眼下画扑扇的细影,他们都从对方脸上察觉了这一点。他碰碰她的睫毛,她不由合眼,睫毛似绒一般扫过他的指腹。他说,睫毛也有体温吗。她在他眼睛上试了试,但需要回味那转瞬即逝的触觉才能作答。他枕住一条胳膊,另一手去捂她的眼睛,连带着鼻梁一起捂住。她让他不要捂,他则捂得更紧。一阵坏笑闷在他的喉咙里呼噜呼噜着,她说他是一只喜欢破坏和平的猫。
他们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各自的手指与对方的缠绕起来,却似牵非牵,总是互相摩挲。许久后,他将她拉成侧躺。出于某种家传的迷信,江予眠言之凿凿道,左侧卧会压迫心脏。晏周说自己打娘胎里就这样睡觉,依旧生龙活虎。在这场对话变为辩论之前,他们不禁掐灭了理性,因为彼此贴得很近,一交谈就会关注对方唇上的纹路。她用食指摸摸他的嘴唇,呢喃傍晚吻过它时有什么感觉:没有想象中柔软,反而结实得富有弹性。若非知道她在纯粹叙事,晏周会以为她在邀请一场吻。他轻轻抚摸她赤裸的小臂,问她冷吗,怎么身上这么凉。江予眠说还好,但没拒绝他抱过来供暖。她枕到他的胳膊上,捻一捻他另一条胳膊上的袖子,问起白天那个谜语:“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为什么要掉进钱眼里。”
“谁会嫌钱多?”他理所当然道。
江予眠温和反驳:“钱够用就很好了。而且梁阿姨会补贴你一些,你没必要再接拍照的活儿。”
“说起我妈,她见了你都得管你叫妈,你说是不是?”
“你不要拐着弯儿骂我。”
晏周捏紧江予眠的鼻子,虽然是开玩笑,力气却用足了。那只鼻子登时通红一片,她不满得皱起眉。他凑过去帮她吹了吹,叫她以后别管闲事了。她摸着鼻子纠正:“不是管,也不是闲,而是关心你的人生。”
晏周只关心她耳骨上有没有痣。江予眠请他不要转移话题,还半掩耳朵。她的耳垂露在外面,非常玲珑可爱。他用被角去蹭,之后用手指捻。她不很怕痒,却难以招架枕边细微的呼吸扑面而来,如此她会分心。这个弱点一经暴露,就被晏周攻击。他离她越来越近,两张嘴近乎贴到一块儿。她伸手盖严他的口鼻,眼神中流露严肃。而他用眼睛笑出来,还顺势嗅化开的护手霜,问这是山茶花的香气吗。江予眠点头,轻轻推开了他的肩膀。他们分开躺。没过一会儿,晏周又趴过来扯她的脸颊,探索这里有多少婴儿肥。她有些不悦,他却不知悔改,说欺负她挺好玩儿的。她认真回答,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坐起来找单反相机,以便记录月光下她的嗔态。江予眠抬手挡镜头,他就拍她的手心,以至于她无可奈何,只好招招手叫他躺过来。
晏周躺下后,揉一揉她脑后的头发。江予眠望着他,发自肺腑地建议他以后少接几单街拍,因为钱是永远赚不完的。他用玩笑的口吻诉说压力:“谁叫你不来绛城上大学。”
“绛城适合你,未必适合我。”
“那你说我攒钱是为了什么?青城好玩儿的地方那么多,我不得一年飞个百八十次到处逛逛么。”
江予眠短暂地哑口无言,之后,抱住晏周说:“我也会去绛城的。”
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晏周这时及以后都质疑她能否兑现承诺。更甚者,倘若母亲能随时查给出生活费的去向,那女儿在青城的恋爱行踪也会暴露。为了离独立更近一步,江予眠早已联系好了家教的兼职,从岛上潮渌渌的玩乐时光回归市区的当天下午,就直接去了学生家上课。有时她也会卖几幅小楷作品,或者到国际网站上做志愿笔译员积累经验,方便日后接酬劳不错的稿件。在这样的兼职和预习大学课程中,她的暑假逐渐失去了悠闲,但也不会像晏周那样忙。他们总是忙里偷闲地约会,约会时又劝对方少做兼职,否则太辛苦。但没有一个人听劝。于是在许多话别的时刻,江予眠都会帮晏周揉手和亲吻他的眼睛,心疼它们连轴地拍照修片,确实过劳了。他也做同样的事情,不过会附加一句:“你给学生上课,嘴巴是最辛苦的,我也得慰劳它一下。”
不管是出于慰劳,还是出于情潮,他们在花园的粉紫黄昏中,在山顶幽蓝的观星台上,在海边第一缕晨阳照拂的金色围栏前接吻。他们是吻着玩儿,之后再加深其中一个吻,却常常吻不好。过后江予眠才发现,这是他们气口对不上导致的:当一方换完气,另一方还未休整,连绵而深入的长吻几乎让他们窒息。对此,她跟晏周总结了一番经验教训,还说下次会更好的。他笑她太有反思精神,而她说自己不想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多次。后来,他们果真磨合得越发好,好到江予眠会教爱欲冲昏头脑,甚至幻想他们以后只幸福就好了。没过几分钟,又笑自个儿贪。
如这份理智所料,他们的幸福很快就裂出了一道缝隙。那时他们刚上大学不久,每天都忙于熟悉新生活,爱情则在夜晚才突显出来。他们约好八点钟以后通话,谁先得空,谁就发消息问对方何时有空儿。江予眠问得少些,因为她每晚都要在图书馆学习到夜深。
一天晚上,她走出文科图书馆的自修室。大门口的黑栅栏外停着成排的自行车,男男女女跨上车离开,其中一对大概是情侣。女孩儿坐上自行车的后座,她的男朋友在前面卖力骑车,两人闲散地谈论生活细节,笑声不断在小路上回荡。江予眠距离他们十米远,竟还能听清他们明早要去哪个食堂吃饭。在这种时候,她很想听一听晏周的声音,就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在食堂吃宵夜,和新交的狐朋狗友坐同一张桌子。那些人用眼神选出一个代表,派他扯着嗓子调侃晏周:“和谁打电话呢!笑这么高兴!”晏周叫那人低头吃饭,又笑拿纸巾球砸向对方。狐朋狗友们顿时挤眉弄眼,乱糟糟地宣扬阿晏背着甜姐儿嫂子在外面偷情。
所谓“甜姐儿嫂子”,就是雕塑班的班花。因着与维纳斯媲美的外貌,她美而极其自知,乃至曾雕刻十座自塑像纪念花期的美貌,每天也会拍照留住当日的容颜。去学校报到那天,她在校内论坛刷到了晏周发布的街拍广告,便联系他在军训期间为她拍一组穿迷彩服的照片。对成片满意后,她预约了下次拍照的时间,下次之后又预约下次。长此以往,他们结成了固若金汤的买卖关系。整个九月份,他们出现在军训基地和校园的各个角落,她的所有照片都被晏周包圆儿。桃色新闻甚嚣尘上,无人在意他们是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他们看起来般配就好。对于那些绯闻,甜姐儿一概是置之不理的,毕竟她为人谦逊,评判异性时,从不会将眼睛放至头顶,而是放在额头上: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的正视范围内。因此,尽管她的姓氏谐音“甜”,晏周的狐朋狗友们想给她取外号,也只能恭敬地称呼一声“甜姐儿”,而不敢造次地叫甜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