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垒的高空并不像地面那般昏茫混乱,反而能看得清疏朗夜景,仰望,明月照,星四散,俯瞰,黄腾腾,雾漫漫,俯仰之间,瞬息百变。
莲池不急不缓地飞行,瑞兽无悲无喜,似乎见惯了沧桑。
辛乐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有了安稳的环境,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还是深蓝的天,小衍也还是睡前那个姿势,蜷缩在龟背一角抱着膝头,呆呆望天。
辛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睡不着么?”
他扭头用衣袖抹了把脸,摇摇头。
辛乐自顾自地坐在他身边:“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我不是来找哥哥的,但也确实是来寻人。”
小衍沉默半晌,闷声道:“方才坚持和我一起去泊杨城,原来是为了去那里寻人,是来调查修士失踪原因么,若冰长老?”
辛乐苦笑道:“宗门的任务是其一,还有就是,答应爷爷要保护好你,说到做到。”
“原本就是利用我去泊杨,长老不必如此。”
“小衍,之前要务在身,行事自然也要警惕些,期间伤害你了,很抱歉。但是在地下城,我向爷爷许下的承诺,都是真心的。你可以理解我吗?”
“……我还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
辛乐顺着台阶下:“确实是想安慰你,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真正让你心里好受些,小衍,姐姐很担心你。”
“……没事,我都倒霉惯了。”小衍顿了顿,话语中的尖刺软和不少,将话头转过去,“那你骗了我,不给我一点补偿吗?也太没有诚意了。”
辛乐调侃他:“不叫姐姐了?”
小衍:“……”
辛乐不逗他了:“想要什么补偿?”
小衍想了想,直视辛乐,一字一顿道:“我想和你做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坦诚待我,我真心待你。”
“这算哪门子补偿?要不,你随我回云阴吧。”
小衍摇摇头:“我的族人都在这里,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叹口气,那么一瞬间,竟显露出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愁苦,低吟浅唱。
那似乎是一首卦垒的乡谣,词中有一句话:
“玉剑琴心二十载,何处是绿洲?”
辛乐看着小衍黯然喟叹的模样,低声重复:“玉剑……琴心。”
*
那一年的家门口,有星星擎着灯火,是谁在目送你啊?风尘仆仆的逆旅客。
你听呐,月儿轻吟家乡的歌,你看呐,风儿淌过天上的河。
你疑惑了,呼唤过,找寻着,在诉说。
你听见它的声音,看不清它的轮廓。
它含混地嘶吼着,哭喊着沙哑了。
那一年启程时,木门前、古道上,你背上行囊、背井离乡,你风雨兼程、匆匆忙忙。
这一年返乡时,胡桐下、花海旁,你历尽沧桑、白发苍苍,你空自欢喜、徒劳一场。
你百思难解,遍寻不得,欲说还休。
你听见它的声音,感受到它的轮廓。
它温柔地呼唤着,沉稳着沉默了。
在温和,在诉说:
飘泊无依的孩子啊,请不要哭泣呀,孜孜无怠的赤子啊,请不要气馁呀。
你跋涉过山川,远行至险滩,你挣扎过绝望,深陷入愁烦,怎么都来不及,好好地回过头看一看?
你来时的路,自有天唱地和,暖光洒下,春风拂过,回望处,千千心树,万万红花。
——泊杨剑谱,三春万卉。
*
“怎么样?姐姐还小瞧我么?”
小衍将逢君递给辛乐,歪头望着她。
“萧家不世出的剑谱,爷爷对你真的很好。”辛乐习惯性揉揉他的头发,“常言道,剑如其人,三春万卉,很美丽的名字,很温柔的剑意。”
“爷爷待我特别、特别、特别好。”
小衍提到爷爷时,眼底都映着笑意,下一秒恍然间回首,浓重的悲伤泛上心头,他缓缓按捺下心伤,回忆起故人的模样。
“爷爷说,娘亲生我时落了病,不出一月就去世了,我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娘亲。父亲又因此有些厌恶我,将我扔给爷爷,因此八岁前,我也没见过父亲。”
“虽不得承欢双亲膝下,但幸而有爷爷陪我度过整个孩提时光。
小院中有个摇椅,爷爷抱着我,晃啊晃,教我唱卦垒的乡谣,陪我看夜晚的星星……那时候,北斗七星很亮很亮。
爷爷告诉我,永远不要害怕,只要头顶的星辰尚未陨落,苍茫沙漠中,无论在哪一处迷失,都不至于迷茫。
他给我讲金鱼姑娘变出漂亮气派的大房子,讲大灰狼钻进被窝啃不好好睡觉的小孩的手指,讲被排挤的红色骆驼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绿洲,讲孤独的公主终于见到属于自己的一百亩玫瑰园。
那时候时光很长很长,有很多很多故事,容得下慢慢讲。
一方小院,爷爷,莲池,那时候,这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如今想来,那是一段简单而短暂的幸福时光,是我这一生最纯粹最深刻的念想。”
有人难过大哭大闹,有人难过没完没了地睡觉,还有一种人难过时,会变得有一句没一句絮絮叨叨。
“八岁时,在爷爷的逼迫下,父亲终于肯见我一面。或许是因为我很乖,讨了父亲欢心,又或许是像他们说的,我的眼睛,还有我眼角的痣,像极了娘亲。”
小衍比划着给辛乐看。
辛乐明白,这些话小衍憋在心里太久,无人倾诉,而现在,他急需找到一个突破口,将裹挟自己的悲痛缓缓驱散,哪怕只是一点点。
所以辛乐几乎不打断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反正,父亲就此将我接在身边住,一开始对我还不错。”
“一开始?”
“嗯。”小衍叹口气,“后来,父亲对我完全不似最初,他逼我练琴,逼我学习剑术、阵法,从来不假辞色,动辄打骂。爷爷虽然会安慰我,却不允许我撂挑子不干,回到曾经的小院中,回到他的羽翼下。”
“你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你不好了,你有调查过原因吗?”
“无理取闹呗,他总是这样。就像前几年,我想学三春万卉,父亲竟说什么学这个的人都不得善终,骂我一顿,还扇我一巴掌,我就决心再也不理他了。当时离家出走,只有爷爷收留我,替我讨公道,还教我这剑谱……我跟父亲观念不合,再也不见他了。”
说实话,辛乐自己无父无母,身边不是寒石山上那种老古董,就是清云暮雨这种没正形,连个可供参考的模板都没有,所以她对父母子女间的亲情其实并无过多理解和感触,顶多是在出任务时窥豹一斑。
因此,辛乐只是耐心地听小衍发牢骚,而后不谙世事般问道:“那你怨恨你的父亲吗?”
小衍愣了一下:“我……我肯定怨他啊,为什么不能对我温柔些,我又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要不是有爷爷在,我都怀疑他那个样子,是要打死我。”
辛乐总算是听明白了,半是好笑半是气地弹了他额头一下:“初次见面时,还一副可怜模样和我说没有家,到头来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毛孩子。”
小衍捂着头:“我……”
“我什么我?”
小衍想不通,辛乐的脑回路怎么这么奇怪,她这一句话像一棒子将自己打懵了,忘了要说什么,只能结结巴巴道:“你……”
“你什么你?”
倦鸟总是要归巢的,人长到多大的年岁,在外受了委屈,经历了不可承受的事,第一反应都是想回家,何况一个刚刚失去至亲,懵懂无知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