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回家又怕没面子的孩子罢了。
“好了。”辛乐笨拙地宽慰他,“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尽管你父亲教育孩子的方式有所不足,但他为父为师,压力良多,用心良苦。小衍这么懂事,想必早已心如明镜,自有衡量。”
小衍被戳中了心思,一时间都忘了吭气。
辛乐逗他:“要不这样,等请到萧家援兵,我们先回地下城,姐姐替你教训他,帮你出出气。”
“不不,不用。”小衍当了真,连忙摆手,往回找补道:“其实我也不怨他了,爷爷总劝我,如果不是父亲黑着脸,我恐怕练不成琴,握不稳剑。虽然有的时候,他打我,骂我,我很难过,但是一想到小时候,父亲为我雕木剑,脸熏得黝黑给我煮蛇肉,我又怨不起来了……”
好别扭的孩子啊!
辛乐觉得自己看轻了这孩子的承受能力,他的乐观和坚韧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不过一夜时间,小衍已经不是一副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模样,至少表面上不是。
辛乐累得很,干脆倒在龟壳上等着睡意降临,打着哈欠,有一句没一句和他闲聊:“你和我徒弟估计聊得来,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一大堆。”
小衍趴在她身边,支着身子,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模样,只有八卦的灼灼目光:“你这么年轻,已经有徒弟了?”
“嗯,很浑蛋的徒弟,跟你差不多大,远没有你懂事。”
“浑蛋?”很少有人用这样新鲜的词形容徒弟,偏偏听不出半点厌恶,尽是宠爱,小衍更加好奇,一连串的提问,“那他有不听你的话,惹你生气的时候吗?”
“肯定啊。”辛乐顿了一下,“很少听话。”
“那……姐姐会吼他,打他么?”
辛乐有苦难言:“我哪敢啊。”
“姐姐对徒弟一定特别好。”
“谈不上好不好,为师一日,尽责一日罢了。”
小衍沉默半晌,辛乐都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又问道:“那他有因为观念不合和你吵架的时候吗?”
“倒不怎么和我吵。就是有时候自己生闷气,也不说为什么,恼人。”
辛乐简单回忆一下,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什么,反问道:“你和父亲观念不合么?”
“……”小衍又是沉默良久,闷声开口,“嗯,很多很多,我不同意他的观点。”
“比如呢?”
“比如……”小衍一时语塞,似乎没想起说什么,“比如让我养孩子,我一定不会疾言厉色,哄着他,支持他的决定。”
辛乐被他逗笑,这么多年在外执行任务,很少遇到这么有趣的小朋友,忍不住多逗逗他。
“养个孩子很难的,不是你想象的给吃给喝好言好语,就能有一个乖巧成器的孩子。遇到小孩撒泼耍赖,气急了可能会脱口而出伤人的话,甚至情急之下动手……”
看小衍一副失望的样子,辛乐连忙改口:“当然了,小衍,如果以后你能做到你说的那些,那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当然能,姐姐不也做到了?”
“我不一样。”辛乐叹口气,少见的和别人谈起徒弟,“我那徒弟和你不同,或许是与经历有关,他性子执拗,易走极端,我是迫不得已,只能一忍再忍,小心翼翼哄着来。”
“那,难道所有的父母师长都会变成我父亲那样吗?我也会变成那样吗?每天凶巴巴的,我不喜欢。”
“不会的,因为你父亲是错的。”
方才,辛乐只委婉地说“有所不足”,可小衍不懂,所以她只能说得更重些。
小衍明显没反应过来,楞在原地。
辛乐一向不喜欢长篇大论、高高在上地教导他人,也不想用自己的见解去和那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拼个头破血流,更怕说得多了杂了将别人的小孩带得“离经叛道”。
可是面对眼前纠结迷茫的孩子,辛乐更怕他心结丛生,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完整自洽的判断体系,最容易钻入牛角尖一发不可收拾。
辛乐坐起来,认真地望着他。
“小衍,你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曾因为训斥而怀疑爱意,也没有因为责打而怨恨亲人。所以,姐姐也不忍心你怀疑自己。”
辛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棍棒出孝子的观念传承至今,让爱始终隐匿在痛苦中。我会劝你去理解你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也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爱,但我从来没有肯定这种方式,因为爱本身不应该掺杂痛,爱就是爱,错就是错。”
小衍震惊地战栗,这样的话多少有些惊世骇俗,就算是极其宠爱自己的爷爷,也会劝自己理解,全世界都在劝孩子在掺杂着痛苦的爱意中,准确无误的摒除痛,感恩爱。
可是很少有人站出来,告诉孩子们:爱就是爱。
任何其余的东西沾染爱,都是对爱的亵渎,期待和教养不应该混杂着暴力,父母之爱子也不该和痛苦的泪水玉石俱焚。
小衍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是我父亲错了?”
辛乐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许。
“可是他是大人,大人怎么会做错呢?”
“如果孩子有犯错的权利,大人为什么没有呢?大人也只是一个孩子多走了几十年的路,才成了所谓的大人,而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实在无关于孩子或大人。”
小衍沉默好一会,“那父亲做了错事,怎么办?”
“小衍,如果你做了错事,你会怎么做?”
“……认错,改正。”
“如果孩子可以改正错误,大人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常听学塾的先生讲一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孩子们将这句话践行得很好,大人走了太远的路,却常常将最初的道理忘了。”
“可是我是父亲的孩子,去指责父亲的错处,忤逆父亲的决定,那不是不孝么?”
辛乐叹口气:“看着亲人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回,才是真正的不孝。”
小衍低下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辛乐想起什么轻声道:“你父亲……现在还会打你么?”
“有的时候会,以后没有爷爷护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是这件事,尽量用温和的方式和你父亲说,不要吵架。我有个师兄,脾气也不好,爱动手,估计和你父亲差不多。实在不行你也试试服个软,小孩子撒撒娇,大人就舍不得动手了,再不济,你先躲开,等他消气就好了,人长了腿,不能站着等挨打不是。”
小衍噗哧一声笑出来,凑到辛乐身边:“姐姐,我喜欢和你聊天,你说这些,我之前从来没听过。”
“等寻到绿洲,安顿好卦垒的百姓,出去走一走吧,小衍。”
“卦垒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出了大漠,向西北行,是我们云阴地界,马过边城记得寻一寻甜水镇,尝尝那里的糖人,帝都的也不及它。
再走一走就是我的家,云阴最高的山,松林终年长青,白鹤鸣九天,碧云绕群山。你来了,姐姐请你喝松子酒,吃松花糕,再带你去鉴鎏山,凿一筐金石做路费。”
“金石?”
“金子喜不喜欢?除了松月山,这是我最爱的一座。”
小衍玩笑道:“只怕贵派掌门要治姐姐的罪了。”
“治罪?掌门师兄说过,把门派当成自己的家,我从自己家里拿点东西送朋友,何罪之有呀?”
小衍捧腹笑了一会:“姐姐你可真是……”
辛乐顺势躺下,今夜的月被薄薄的云半掩,影影绰绰,星星有的亮,有的暗,有的棱角分明,有的温润如玉,相遇片刻,随即离别。
她的声音轻缓,携着倦意。
“一路向北,便是雾雪,那里一年有四季,常白山上曾有白凤栖落,坼风岭中有举世独绝的红梅,我在那里,送别过悬壶济世的姑娘……”
“向西走,是嵬陵蔚然深秀的大森林,那里有山涧潺潺,鹿鸣呦呦,有手掌大的果子和七彩的花。
等到嵬陵的边地,你会看到一条湍急的河,那是牧烈的护城河——鹰无渡。长河对岸就是一望无垠的高原,风吹草低,牛羊成群,长空之中雄鹰盘踞,草场之上骏马驰骋。”
“沿河岸一路南下,水流渐缓,等看到刻着浣沙江的更名石碑,就离馥河不远了,诗人笔下的江南,青石小巷,烟雨如愁,菱歌泛夜,画船听雨。”
“至于舞蝣,那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辛乐看着迷迷糊糊要睡熟的小衍,轻声道,“我也不喜欢那个地方,索性不说了。”
夜幕万里,星如旧,月如约,亘古不变,离人何其远。
可无论何时仰望天穹,都能从浩瀚深邃的星海中,暂获安宁和自由,与人多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