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将饭菜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叹着气摇摇头。
萧浩正忧愁道:“我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可这都三日了,就这么不吃不喝也不行啊。”
“少主许是一时想岔了,不如,让若冰长老去劝劝?少主一向与她亲近。”
“若冰长老尚且病着,怎好此时劳烦她?”
“萧家主这是哪里话?”
辛乐披着厚实斗篷,脸色已红润不少,松熠还是一脸担惊受怕地扶着她。
他一意孤行,偏要留下,辛乐拗不过他。如今萧家的秘密揭开,也不需要担心他会受伤,索性便随他了。
况且,当初权宜之计,将松熠迷晕留下。听师兄的意思,他还险些着了心魔。
泊杨城下,松熠见到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的。初次见面,他也是一副气性颇大的模样,若不是见自己病得厉害,恐怕还得哄个十天半月,都未必能消气。
辛乐接过食盒:“让我小徒弟去陪小衍一会儿,同龄人之间,想必会有话题。”
萧浩正道:“好好好,这孩子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日以来不吃不喝,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辛乐将食盒交给松熠,嘱咐道:“小熠,你去陪他一会,能劝他吃些东西最好,如若不然,只需告诉他,我稍后便到。”
“师父照顾好自己。”
“嗯。去吧。”
寂静的小院许久无人居住,推开院门还有吱吱呀呀的声响。
松熠独自走进去,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萧浩正行礼感激:“多谢长老。”
辛乐客气行礼道:“萧家主叫我名字便好。我答应过爷爷要照顾好他,自当说到做到,如今我做的不过分内之事,家主何必言谢。”
“不敢,萧衍承蒙长老关爱,是他的福气。”
“有一些事,辛乐心怀疑虑,不知家主可否有时间解惑?”
“萧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萧浩正抬手道,“此处风寒,烦请长老前往房间一叙。”
管家烧水沏茶,为辛乐驱寒。
辛乐也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我不知小衍心结在何处,不知家主是否方便告知?”
事到如今,萧浩正自然没什么不能告诉她,他将此事始末尽数说清。
辛乐道:“原来如此。刹那之间,他的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一时难以接受,实在情有可原。”
萧浩正震惊于辛乐的见怪不怪,不过转念一想,仙门之中匪夷所思的事情或许更多,世界之大,岂是常年居于卦垒这方寸天地可以琢磨的。
半晌无言,萧浩正道:
“对不起啊,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牺牲他。
理智告诉我,他不算是人,面对上千族人和世间苍生,我理应放弃他。可毕竟,他真真切切地叫了我这么多年的父亲。
每当他的模样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就下不去手。起初,我想着再拖一会儿,就一会儿,没想到绝杀阵会出问题。
当我找到答案,发现是绿洲之心,我说服自己下手,可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的手根本止不住地颤抖。我看到他醒过来,看到我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信任又亲昵地叫我爹爹……”
萧浩正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一向端正的他瘫坐在椅子上。
“我要取的不是绿洲之心,那是活人的心脏啊!我要残害的不是什么神木精灵,那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亲疏有别,人性如此,萧家主何必自责?”辛乐突然想到什么,“家主既然全心全意为小衍考虑,为何偏偏对他不假辞色,甚至……”
“甚至动辄打骂?这是小衍同你讲的吧?”萧浩正无奈笑道,“若是我对他真那么不好,他还会隔三差五梗着脖子和我吵?”
前些日子萧浩正责罚小衍,辛乐看见那塞满棉花的鞭子,就觉得萧浩正绝不像小衍口中一般,疾言厉色,不近人情。
她会心一笑,心里想到:原来是个颠倒黑白的毛孩子,看来世上半大孩子如出一辙,深了不是浅了不是,都不大好管。
听到辛乐的劝解和打岔,萧浩正内心的矛盾似乎减轻些,不再一副颓然之态,陷入漫长的回忆。
“他的出现就是为了从容赴死的那一刻。
一开始,我知道绿洲之心一定会牺牲,我怕自己一时心软误了大事,所以不理他。
后来,我见到他跌跌撞撞地喊我爹爹,惹人怜爱,尤其是,那双眉眼和我过世的妻子极其相似,他追着我,摔在地上,我又于心何忍啊?
慢慢地,我真的认为他就是我妻子留给我的孩子。我教他阵法、剑术,因为我想让他有更多的选择,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想让他始终单纯、正直,永远只做一个懵懂快乐的孩子。”
萧浩正深深叹气:“只是小衍如今的状态,恐怕再也不会理我了。”
辛乐起身:“小衍何其孝顺,不过一时钻牛角尖罢了,家主一腔拳拳慈父之心,小衍会明白过来的。”
“我不指望他明白,只要他好好吃一顿饭,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辛乐笑着抱拳:“定不辱命。”
萧浩正回礼道:“那便有劳长老了。”
*
萧衍的小院很是别致,依稀可见当年布景之人的用心,置身其中,可以看见满天繁星,还有月亮东升西落的轨迹。
小院北侧建着一洼小池塘,莲池正在一池莲花下休息。院子正中摆着方形石桌和四个石椅,椅上铺着软垫,桌上尽是酒坛子,喝净的,尚未开封的,凌乱着,哀伤着。
小衍和松熠就坐在那里。
辛乐说得不错,同龄人之间果然有话题。小衍并不抵触松熠,两人反而有一搭没一搭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
小衍给松熠倒了一碗酒,递给他:“大漠的酒,烈的很。”
松熠一惯被辛乐管着不许喝酒,他犹豫半晌,还是接过。
“姐姐都喝不惯这么烈的酒,你竟然喝得惯?”
松熠根本没喝过酒,不能明白他说的烈,只觉得颇为辣口,大概就是烈酒吧。
“姐姐……”松熠笑了一下,“师父说她稍后来看你,你不先吃点饭么?听说你都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了。”
“哪有。”萧衍摇摇碗里的烈酒,“这不是水么?”
“大醉伤身。”
“总好过伤心吧。再说,你这一大碗烈酒跟喝水似的进肚了,还说什么大醉伤身?”
“……你为什么伤心?”
萧衍托腮看他,忽而道:“我好羡慕你。”
松熠不明白:“羡慕我什么?”
“你有姐姐这样的师父,对你这么好,每天无忧无虑的,真幸福。”萧衍妄自菲薄道,“不像我,父亲不是我的父亲,萧家不是我的家,甚至,我连人都不算,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什么都是假的。”
“那确实值得好好伤心一场。”松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过他这样推心置腹,作为回报,松熠也只能开诚布公,“不过我也不算无忧无虑,师父待我这样好,我却常常希望,她对我恶劣些才算好。”
松熠的“安慰”非常有效,萧衍想听八卦的欲望熊熊燃烧,决定暂时先不去伤心:“怎么讲?”
“……心如欲壑,后土难填。我分明都已享尽深恩厚爱,却又生出千般不容于世的妄念痴心,”松熠出神半晌,苦笑道,“禽兽之类也不过如此了吧。”
萧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先是震惊得无可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