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六年清明,千乘绝杀阵异动。
那日,萧浩正舞出最完整的泊杨剑谱。
世人皆道,三春万卉是这世上最美的剑招。其剑意至柔至暖,只见古人,无后来者,只此一姓,只此一剑。
那时,大阵旁,他挥剑三百。流云从聚十里滚滚而下,西风裹挟黄沙浩浩而来,素手迎风送冤魄,云沙逢花辞万千。
世人果真不曾作假。
三春万卉皆含笑,装点繁花只一风。
萧浩正脸色苍白不见血色,他说,执此剑者,个个不得善终,原来,竟是如此。
世间至美的剑,用以封印这世上极恶的阵。
萧衍城楼上奏《秋水》,其声悲壮似泣,其势若百川灌河。
莲池露出真身,扩大数倍,金光护甲,威相毕露。它借曲势而上,飞往东海之畔,将停留在天上人间的三百剑意尽数送到大阵之中。
萧浩正看见莲池的身影,结印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目露惊诧,半晌,释然一笑。
而后盘坐在地,祭血焚剑,煮酒敬天,未敢阖眼半刻。
清明时节,界门大开,千乘绝杀阵阴气极重,吸引了数不清的冤魂,浑浑噩噩地依着本能赶来,最终成为邪巢破阵的耗材。
带着杀招的剑意将阵中邪巢连同阴魂寸寸绞杀,可终究不过隔靴搔痒,阵门依旧缓缓撕裂,里面漆黑的东西张牙舞爪,至多不出一旬,它们必定露出獠牙利爪,挥向无辜的百姓。
……
泊杨城楼之上,寒风猎猎,黄云翻覆。辛乐极目远眺,望不到东海水波澹澹,望不到云阴青山苍苍,望不到城中烛火璨璨、言笑晏晏。
千年的沧海桑田,卦垒却依旧是千里荒土。光阴流转,有多少萧家人曾登上这座城,又心怀着怎样的悲凉与煎熬,执着与坚守。
萧衍用指尖轻轻摩挲猗兰琴,回忆起那些温柔美好的曾经。
萧家人初学阵法都需有一乐器做辅,二三十年后,方可独立施阵,这也正是萧家符咒阵法精绝独到之处。
这琴最初不叫猗兰,而是爷爷为萧浩正打造。他出生时,爷爷按例抱他到胡桐下,请神树赐福。彼时,上千年未落一片叶子的胡桐断下一段粗壮枝干,恰恰砸在萧浩正身边,却未伤到他一分半毫,爷爷上前查看时,一枚金色叶子正落在萧浩正身上。
爷爷将枝干打造作琴,将金叶镶嵌在琴上,至今数十年不曾腐坏。
那时,此琴名为桐君。
听爷爷说,萧浩正爱惜桐君甚于性命,时时拂拭,见不得它沾染丁点灰尘。
萧衍不知萧浩正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桐君赠给自己,只是想起来,萧浩正将琴赠给他时,对他的教戒。
“此琴,名为猗兰,花儿,你要记得。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当时,尚且懵懂年幼的他不能理解萧浩正的殷切期望,只是将这句话默默记在心中。
如今,千帆过尽,扪心自问,当是无愧于此道。可是,似乎也失去了最初的纯真。
萧衍自责地责问自己,儿时日日拂拭,珍视的不得了,儿时乖巧的不得了,依赖的不得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任由猗兰蒙了尘,竟让父亲视若珍宝的桐君落了灰?什么时候开始,他将爹爹改为父亲,故作生疏,再不同他亲昵?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满于父亲所作所为,贪心不足,心怀怨怼?
萧衍轻柔地放下猗兰,起身上前。
“姐姐……”
辛乐闻声回神,转身看萧衍,他站在楼阁阴影下,步步向前,走到她身边三步远,便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而后扑通一声跪下。
辛乐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去扶他:“小衍,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已愧对姐姐良多,如今走投无路,却还要求你。”
“你先起来再说!”
萧衍摇摇头,固执地跪在原地。
辛乐扶不起他,叹口气,干脆自己盘腿坐在他身侧。
萧衍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呈给辛乐,那是一张药方。
“前些日子,姐姐说餐饮中多了几味药,我便去质问父亲,他将药方写给我,说这方子对你有好处。”
辛乐扫了一眼方子,确实都是些有价无市的药材。
“我查过,确是蕴养经脉的良药,并无虎狼之药,也无药性相冲。”
“后来姐姐染了风寒晕厥,我请大夫为你把脉诊治,大夫说你的身体五劳七伤,实在不宜强用灵力,所以锁灵针……”萧衍说得艰难,他太怕辛乐不信,“锁灵针有助于你养伤。姐姐,锁灵针三月后便可用外力逼出,父亲当时说的,全是骗那南阆公主的。”
辛乐略皱眉,表情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不悦。
萧衍顿了半晌,开口道:“南阆公主野心昭昭,继位后必先毁约。她想吞了齐鲁,先要毁了‘国之利器’。姐姐盛名在外,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姐姐,千万小心。”
辛乐点点头:“不必解释,我没有怀疑你,我大概知道,你所央我之事是什么了……”
萧衍红了眼眶,明明于心有愧,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为难她。他哽咽道:“姐姐,你许给我三个愿望,如今我想用第二个愿望求你。父亲他,他从未真的害过你,你放过他,好不好?放过他吧……”
辛乐严肃道:“萧家主他没害我,可是他的的确确已经害了很多人。仙门又不是一言堂,小衍,这不是我一个人说得算的,你能明白吗?”
萧衍眼神霎时间黯淡下去,垂下头沉默不语,他攥紧衣角,闷声道:“我愿代父受过,这也不可以吗?”
辛乐心疼地为他拭去眼泪:“我不能洗清萧家主的罪名,但我会歌颂他的功德。仙门百家述罪时,我会为他奔走呼号,朝廷判罚时,我会做他的口代他辩驳,他的苦楚我会替他喊,他的功劳我来替他谋。小衍,如此,你稍心安些,可好?”
萧衍摇摇头:“我只想让他活着,哪怕逃命到天涯海角,隐匿于市井乞人,这个家主,不当也罢,这个萧氏,不姓多好……”
“小衍……”
“姐姐,我一想到父亲日后过得不好,我不敢死,也不瞑目。”
“好好的做什么提这些讨晦气?”辛乐扶起萧衍,“好孩子,该说的都说完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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