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少年又唤了一声,一双澄澈的眼眸似盈满潺潺春水,包揽着世间万千柔情。
崔扶荣一瞬不瞬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一阵沙沙,北风疯卷起万丈落叶,片片化为千军万马踏她的眉间,又化为离弓之箭正中她的心口。
崔扶荣身体微颤,心如刀绞。
若非她曾见过的他薄凉,怕是也要被这双眼再迷惑。
少年名唤许钧泽,出身将门,一杆银枪出神入化闻名天下,俘获京都万千少女心。上一世的崔扶荣也不例外,正因恩公貌比潘安、有情有义,才春心而颤,情根深种。
当年就在她被恶人拐入花楼备受苛待之际,是许钧泽单枪匹马救她于水火之中,也是他力排众议将她带回东篱,自此成为将军府上德才兼备的表小姐。
将军英勇忠义,夫人温婉贤德,对她疼爱有佳,许钧泽事事关怀,对她体贴有佳,就连府上奴仆也不曾非议半句,对她尊敬有佳,崔扶荣在将军府,一待就是六载。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却恰好足以让她沉醉于那场蓄谋已久的安稳中……
“可是吓着了?”
少年见女孩还怔在原地,正欲抬手相扶时,却被她侧身躲开了。
许钧泽不悦微皱了下眉。
京都的女子向来都喜欢蜂拥而上,反倒是眼前这小孩有些不识抬举,但一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又恢复了脸上的温和笑意,柔声道:“别怕,我不是坏人。”
崔扶荣心底一声冷哼,早就将他的面部转变尽收眼底。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
就在她入将军府的第七年,许钧泽因得罪圣上而被发落边关。将军和夫人爱子心切一病不起,往日交好的世家大族避之不理,素来和善的叔伯婶娘也学会了落井下石。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崔扶荣,就硬生生在病榻前守了三年,万事亲力亲为将许家的门面撑了下来。
后来许钧泽终立战功被赦回京,而崔扶荣如愿成了府上名副其实的少夫人,就在她以为他们可以信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顺遂的走下去时,朝堂却出了动乱。
许钧泽平叛有功,封赏镇北将军,丈夫步步高升,她本该欢喜,可每当夜半,片片血海总会无端闯入她的梦中搅得她不得安宁。
这些年她本就因操累过度积咳成疾,日益严重的梦魇让她的脸上竟找不出半点血色。郎中太医请了遍遍,她的身子却仍无起色,许钧泽虽是常来宽慰她,但在院内留宿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她身体孱弱不能生养,而许家不能断了香火,素来温婉贤德的婆母似变了个人般,胁迫着她拖着病躯,替他张罗了一个又一个美娇娘。
事后京中人人皆传她贤德大度,可当新欢过后,许钧泽瞧她的眼神愈发薄凉时,崔扶荣就知道她瞒不过心底的怨恨。
她在檐下盼了一夜又一夜,除却他窗共剪烛的嬉闹声外,冷清的院内就只剩下一地白霜……
珠围翠绕,府里很快就有啼闹声。
今个争钗裙,明个闹子嗣,男人们不插手后院之事,婆母总睁一眼闭一眼充当菩萨心肠,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又全都落到了崔扶荣头上。姨娘们各有各的来路,她又是好说话的主,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日日闹得院子里鸡犬不宁。
崔扶荣身心俱疲。
不出一年,她的病便又加重了,郎中下了最后通牒,说她不过可再多残喘个三年五载。此消息一出,后院的那几位容光焕发巴不得她现在就撒手人寰,就连久不出面的婆母也寻了个怜悯她的由头特选了几个姨娘将管家事宜担了过去,又借机重新修葺了偏院,美曰其名供她专心养病。
崔扶荣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她遂她们的愿搬出了主院,虽是耳根清净许多,但久而久之,府邸的新人已经认不得她的身份了。
就在她入将军府的第十一年,许钧泽护驾有功再得封赏,他本就生得伟岸,加上岁月的洗礼眉宇间多了几分浑然自成的稳重。所以当情窦初开的溪云公主会对他一见倾心时,崔扶荣并不意外,毕竟时隔多年,她依稀记得初见时他的一颦一笑。
面对嬷嬷的提醒,崔扶荣一笑置之不理,这些年许钧泽身边莺燕不断,她虽与他久不同房,但好歹也是少年夫妻,而将军府最是重情重义的地方,怎能为了一时荣华就背上抛却糟糠之妻的骂名,更何况她如今只剩一副残躯,就算是他们生了其他念头又何苦不能多等上几日?
然这世间偏偏情义不可高估,而人性亦不可低估,许钧泽一句皇命难违连着一封休书就将他们的夫妻情谊彻底画上了终结。
崔扶荣声嘶力竭哭着、闹着、撒泼怒骂着,可当她对上他不带一丝爱意的眼眸时,当她看着许家人眼底的憎恨时就知道事已定局。
她望着铜镜前那个面目狰狞的疯子,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的溪云公主。
一笑便似天边的月牙,是那么的明艳动人。
崔扶荣止了泪,她已然不想闹了。
她的审视夺度,让许钧泽冰冷的眼眸回升了一分暖意,他给了她些银两又选了一匹上乘的马儿,送她回城外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