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樾掰着茶饼碾茶、箩茶,调膏之后以茶筅击拂茶汤,白嫩的巧手连续搅动,打出细腻、绵密的白色泡沫,之后手执茶针,蘸着茶粉在泡沫上画了一个张弓射箭的武人,端给江禾。
这是江禾第一次看成嘉樾点茶,目不转睛,眼神里满满的爱意,不再有丝毫隐藏。“嘉樾,你真是做什么都厉害。”
他神色如此直白,盯得成嘉樾颇为羞涩,指了指茶碗,“你看这是谁?”
“是我吗?”
“对。我还画了一幅藏在家里。”
“这像是我在浸晖池边。嘉樾,你为何画我?”
成嘉樾轻轻哼了一声,“你明知故问。”
“我是说,你为何画我在浸晖池边?那个时候在觅园,那个时候……”江禾一反往日的沉稳,竟有些焦急。
“就是你想的那样。”成嘉樾红着脸点点头。她本不想承认,但是见他已然患得患失,不忍心再火上浇油。“快点喝,别浪费我的手艺。”
江禾想探寻很多事情,但又不敢操之过急,眼下这一步已是逾分所得。何况成嘉樾说得对,难得喝到她点的茶,不可暴殄天物。江禾静下心,小口啜饮,赞叹道:“入口绵柔、爽滑,确实与泡的茶口感不同。”
“你喜欢,下次我继续点茶给你喝。”
“嘉樾,我……我可以吗?”
“我的肩膀还湿着呢,你还问。”
江禾窘迫地瞥了眼成嘉樾的肩膀,又红了脸,忐忑道:“嘉樾,我入伍将近半年,都头保举我下个月参加精兵选补,若能名列前五,可升为从九品副都头。此职微不足道,但你放心,此为肇始,之后我也会抓住每一次机遇。幽蓟尚未收复,乞跶又接连犯境,大战一触即发。我一定会拼得军功,让自己配得上你。”
“你真的想上战场吗?”成嘉樾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
江禾坚定地点点头,“自我决定从军,就时刻在期待。不仅志在破虏,这也是当下拼搏而上的捷径。若我安于贡士之身,求人举荐方得主簿之位,恐怕连守护你的资格都没有。嘉樾,这是我走向你唯一的路。”
“如此倒宁愿你心里不曾有我,你便可以安稳生活,不走浴血之路。”
江禾脑中浮现出二人自小相伴一同奋发的点点滴滴,心中柔情万分:“若不是心里有你,我恐怕一事无成。你记得吗,我多少次练功困苦,是你的陪伴让我克服;我也曾囿于成见妄自菲薄,是你的特立独行让我认识到天地广阔;是你给了我实现心中所想的力量。”
成嘉樾闻言,怔了怔,心下自嘲。欣赏他的不甘平庸和坚韧不拔,现在却又希望他趋于安宁,哪有这样的好事。如她自己,日以继夜地提笔作画、取针纳线,为的就是争取更多自主选择的权利。既然走上了非常之路,势必要付出代价。
“你说得对,浴火方得重生,做你心中所想就好。我既已选定你,就该认可你的选择。”
江禾握住了成嘉樾的手。他们自小相识,他从来都是远远地看着她,这是第一次发乎情地与她肌肤接触。她的手细巧白嫩,指尖如削,连指甲都是粉透光亮,常年拿针的地方结了硬茧,透出一股倔强。江禾突然有种不真实感,如此美好的手竟然可以放在自己手心里。
“你真的选定我了吗?”
“选定了,”成嘉樾将一双手都放进他的手心,“真选定了。你值得。”
江禾合上掌心,又是安心地长呼一口气,“我再不问了。总之绝不负你所望。”
成嘉樾急着想要凤翎簪,拉着江禾的手去御街挑木料。江禾想着定要取沉香、檀木之类名贵木料方配得上她。成嘉樾却不要,挑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柏木。
“不用为我省钱,我俸禄够用。”
“才不是。柏树岁寒不凋,坚贞有气节,而且……”而且吻他的时候,成嘉樾在他的气息中闻到了好似柏木的香韵。
“什么?”
“反正我就要这个。”
江禾付了钱,成嘉樾又拉着他的手要去桑家瓦子看戏。江禾终于与成嘉樾并肩而立,手拉着手,一路同行。
先是看了一出傀儡戏《呆婿拜寿》,讲的是憨傻女婿携鹅赴岳父寿宴,途中鹅飞走,以葫芦充数,拜寿时葫芦滚出的滑稽故事。傀儡十分灵动精细,“呆婿”眼珠可转动,走路同手同脚,鹅傀儡用细线操控“飞走”,操偶者还捏嗓模仿呆婿口吃:“鹅……鹅飞了,这葫……葫芦也是鹅!”
成嘉樾笑得前仰后合,再看江禾却是一脸紧张。成嘉樾用手肘戳了戳他,“想什么呢?”
江禾眼前浮现出成观的脸,捏把汗,“见岳父实在比殿试还可怕。”
成嘉樾更加笑得不能自已,指着台上的傀儡呆婿说:“你比他还憨傻。”
另一处腰棚演的是杂剧,取自《李娃传》中的一段,单折《凶肆悲歌》。情节颇为凄惨,讲的是荥阳生流连妓馆,钱财散尽,被鸨母逐出后至凶肆唱挽歌谋生。其父荥阳公入京,见子沦落,怒鞭其至气绝,弃于荒野。
江禾看的不明就里。练功时听成嘉樾讲过不少故事,皆为仙妖志怪。后来长大一些,成嘉樾看了许多缱绻传奇,却不再给江禾讲这些而是一起背书。聂隐娘、虬髯客传之类的武侠传奇听王学正讲过,《李娃传》却是不曾听闻。
“这个荥阳生真的蛮厉害的,唱挽歌夺魁首,后来科考又中状元。真是干一行成一行。”
江禾瞪起眼睛:“后来还成状元了?”
“是呀。他是因李娃资财耗尽。李娃看他沦为乞丐,为自己赎身救济了他,助他读书,重新科考。”
“由高处跌落不过瞬息之间,重返顶峰却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攀登。确实很厉害了,定是天赋奇才。李娃起初为何要离弃他?”
“李娃精明、老道,贪图钱财。捞光钱就使了个空城计,跑掉了。”
江禾沉默不语,长长地叹了口气。
“叹些什么?”
江禾似笑非笑,故作伤感道:“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么悖理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成嘉樾伸出手指在江禾下巴勾了一下。
她、她、调戏、我??“嘉樾……”江禾嗫嚅着,别过通红的脸。
“躲什么,耳朵都是红的。”成嘉樾不肯放过,绕到他扭脸的方向去看。
江禾仍是转头不让看,成嘉樾干脆伸手扒他的脸,江禾笑着扬起下巴向后仰,成嘉樾怎么也够不到。
二人笑闹一路,一回神却已见巷口,从那出去即是万记前街。
江禾拉着成嘉樾的手不肯放,惋惜道:“佳期似水,湍流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