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
骆应雯穿着合身的三件套西服,端坐在沙发上,一边转着手上戴的戒指,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签啊,为什么不签?”声音慵懒,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张纸横亘在二人之间,白底黑字的英文声明,签名处放着一枝钢笔,笔帽已经贴心地为她打开。
女子嗫嚅着,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紧了又紧,抬头看着对面。
与她的拘谨相反,男人修长手脚随意放着,坐姿舒展,那双眼好像会读心一样,看人时十分锐利。
大概是她考虑得太久了,男人开始不耐烦,手指在皮沙发上一下一下地叩着,安静的空间就莫名地放大了压迫感。
“我哥还躺在加护病房*,你该不会想要把他拖死吧?”男人依旧盯着她,“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别装啦,赶快拿钱走人吧。”
女子眼眶渐渐发红,没几秒,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而男人看着她,脸上冷意更盛。
“CUT——”
清脆的拍板声响起,骆应雯起身,扬起与刚刚大相径庭的笑脸,从一旁抽了好几张纸巾递给对面还没平复情绪的搭档:“Annie姐擦一擦,辛苦了。”
对面女演员接过纸巾,助手也适时凑到了跟前送上大衣,与他客气几句,拿着保温杯走远。
工作人员开始涌入布置好的摄影棚,有人收拾道具,有人调整灯光,原本安静的片场瞬间鲜活起来。
骆应雯也接过陈舜球递过来的大衣,一月底还是冷,原本矜贵的三件套西装外面就套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衫,他搓了搓手,说:“还是女演员好,有热姜茶呢。”
刚刚Annie助手拧开保温杯的时候他就闻到了。
陈舜球也笑:“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家里菲佣姐姐给你煮一壶。”
“别了吧,”骆应雯连忙摆手,“Ball哥,我还想多活几年。”
为了赶进度,他们已经连续拍了几天夜戏,快要杀青了,今晚甚至熬到天亮。
手头上这部是翻拍剧,老土的霸道总裁爱上我。
近年市道不好,骆应雯接戏也就不太挑,虽然是做男配角,却是原作播出后话题度很高的一个角色,发挥空间不错,若不是如此,监制也不好意思开口邀他来拍。
“Keith!”
两个人正倚着道具聊着工作,监视器那边传来导演喊骆应雯的声音,于是连忙走过去,就见对方将剧本摊开。
“等下你们那边先收工,Annie有几场戏要提上来先拍,”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聊电话的女主演,“你也知道……芳姐那边的人得罪不起。”
电视台的派系斗争和他这个部头约艺人毫不相干,骆应雯完全不想牵扯进去。
反正熬了几个大夜也累了,可以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从善如流:“真巧啊导演,我那边刚好有点事,还想着怎么开口请假的,倒是便宜我了。”
先不论真假,光是合作的态度就让导演松了一口气。
看着对方顶着熬夜过后白得发青的一张脸,却依旧逐一和身边工作人员点头道别的身影,导演心里暗忖,怪不得都说他会做人。
晨光熹微,深蓝色本田停妥在长沙湾一处不起眼的路边。
两个男人下了车,迎着寒风拢紧了外套,一边走一边闲聊着。
穿过一处禁止车辆驶入的区域,两边铁皮小屋还没营业,被塑料防水布紧紧裹着。
然后转过街角,黄底红字的老字号小店刚刚亮起铺面的灯,伙计端着边缘熏得发黑的烤盘出来,将新鲜出炉的菠萝包逐个夹到陈列柜里面。
陈舜球看了看菠萝包,又望了望骆应雯,后者双手插袋,摇头,继续往前走。
有早起跨区上学的小童背着沉甸甸书包跟在家长身后,稚嫩的脸上死气沉沉,差点就撞上走得急的骆应雯腿上,前头的年轻妈妈背着随身袋、肩上还挎着硕大帆布包,回了头同他道歉,不忘催促孩子:“还不快点要赶不上巴士了!”
一路上不停与行色匆匆的途人擦肩而过,倒显得二人太过自在。
走过几个街区,熟门熟路拐进一家茶记,选了个电视机底下的卡位落座。
侍应阿姐拿一叠餐牌过来,陈舜球没接,开口下单:“茶走,热柠水,蛋治,唔……再要一份豉油王炒面谢谢。”
骆应雯失笑:“哇,大清早的这么重口味啊?”
陈舜球看着他过分乐观的脸,肩膀一垮。
“饿啊,我又不是你,怕水肿……亏你还笑得出来,我都愁死了,影帝跑去演配角,你看看那剧本多烂,说出去我都要被同行耻笑。”
大概是室内温暖,一路走来的寒意渐渐驱散,骆应雯放松身体,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侍应放下的水杯,那热水里头泡着餐具。
抽了纸巾仔细地抹着,他打趣道:“什么影帝不影帝的,满大街都是,这年头影帝值几个钱?千万别这么喊我,你几时见过有人叫伟仔做梁影帝?”
“伟仔也轮不到你喊。”陈舜球咕哝着。
“就是啰,霸总剧也挺好的,这部是人家电视台今年巡礼剧,土归土,观众爱看啊。我还要交房租,有工作就很不错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惹得经理人掩面,继续长嗟短叹。
“别想这个了,赶紧演完把尾款收了就是——话说回来,你见到林导演没?”
陈舜球打开指缝看着对面一张俊脸,无力感重新涌上来:“Keith哥,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什么咖位吧,林孝贤我说见就见的话,我还带你?”
骆应雯嗤笑:“我和你,不就是一对狼与狈吗,你还好意思嫌弃我?”
陈舜球遇到骆应雯,是十年前一个夏夜。
几个大学同学叙旧,约在诺士佛台。
恰逢足总杯预选赛,酒吧里吵吵闹闹,几杯啤酒下肚,电话一响,他想都没想就往外面走。
那时候他任职于一家中型娱乐公司,负责节目统筹,工作不算忙,所以深夜接到上司来电,属实有点摸不着头脑。
酒吧厚实门板将吵嚷隔绝在身后,抬腿一迈,听着对面突然通知的人事调动,心不在焉地沿路一直下坡走。
三十过半,怎么可能想过要从零开始,听着话筒另一边对自己的安排,越听越心惊,刚刚灌下的鬼佬凉茶*也渐渐翻搅着胃,不知不觉走出去很远。
“好了,就这样,明天过去艺人管理部,Amy会同你做好交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