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听了拍手道:“到底骆兄不似我案牍加身,文思都凝滞住了。只可惜今日未有笔墨,不然书在这柱上留与人看。”骆清辉道:“承让了。”
玉笙见他二人作诗,本也有心凑几句。搜肠刮胆想了又想,一时也想不出好句子,索性不想了。但此情景实在有趣,便对林秀道:“没有纸笔记,但这画面都在我脑子里了。不如回去了你画出来,好不好?”
原来林秀于诗词上倒属平常,画还有些天赋。见玉笙这样说,便回道:“这话倒是。”
几人看过了牛渡江,见日头渐高,便回去坐了车接着走。午饭时分,找了家店进去吃饭。才要下马车,忽有一阵凉风吹来,把玉笙的帏帽吹落在地,晴烟赶忙下车去捡。却听街边小贩惊呼道:“吓,好俊俏的娘子。”路上行人并其他小贩一听,纷纷往这边看来,一时都啧啧称赞。晚霜郁金赶紧过来拿扇子挡了玉笙的脸,一左一右地搀着她上了楼。
旁人倒还罢了,唯有楼上一老者,坐在楼梯口的位置。他听见下面人称赞玉笙好容貌,便也往下张望。看玉笙一行人上楼来,又坐着吃酒,并不动声色。见店家引着玉笙等人上楼来进了那边一间隔间,他便又放下酒杯,在他们身后看着人前呼后拥地将玉笙围在中间,进入房里。
骆清辉走在众人身后,见这老人只管往这边看,便留心他的长相穿着。只见这人五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一双小眼睛,花白的胡须精心修剪过。头上戴着幅巾,穿一领青布长衫,外罩着短袖长褙子,底下一双黑布鞋。忽听楼下街市上有小孩子叫一声“爹爹”,那老人起身来到栏杆边往下看去。原来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串糖画,伸手要抱。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便蹲下身来,笑着对那孩子说了什么,伸手抱起她,把她反转过来,岔开两腿,那孩子就稳稳地坐在他的肩头。老者见了,不觉看得出神。骆清辉假意在门口吹穿堂风,留意着他的举动。见他对着街上出神,走到屋里窗边看了看,并无异常。心内不解,只是留心外面的动静。
众丫头簇拥着玉笙进入房里,骆清辉把林秀的衣袖一拉。林秀会意。吩咐店家先上一壶好茶并几碟点心果子,自己出来在门口同骆清辉说话。此时那老人已走了,骆清辉便将他的容貌描述一番,问他是否认得这人。林秀摇头说“不知道”,又说只要众人在一处走,下午便要离开,想也没有什么的。于是他二人进去叫店家报菜名来。
店家就说了几样招牌菜。林秀说这家店有出了名的一种粉丝,还有此地出的肥美的大螃蟹,便叫了两碗粉,蒸了两笼螃蟹,并几样招牌菜来尝尝。众人一吃,果然比别处的更觉鲜美。谈话间林秀又说起一个捏泥人的老人,一双巧手擅捏世间百种姿态。给了小二哥几个钱,请他去找那老人来。
老人随着小二哥上到楼上,给几人行了礼,问是给哪一个捏。林秀指着玉笙道:“请你来为我家夫人做泥像。”玉笙将扇子拿开,露出脸来。
捏泥人的老人见了,先赞一声道:“夫人真好个相貌。小老儿自小学的手艺,到今年有四十六年了,也曾见过许多俊男美女。似夫人这般国色天香的,实在罕有。”说罢,便从一个竹篓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团湿泥。从上面揪下来一小团,两手捏着拉长了,又团起,像揉面似的。如此几番后,先搓成个长条,又定睛凝神瞧瞧玉笙,手里却还不住地揉着那泥条。看过几眼后,就全神贯注在那团泥上下功夫。他的手指看起来粗糙笨拙,但动作飞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坐着的玉笙的泥像便已做好。虽没十分像,也有七八分了。最难得的是泥人的神态,含笑间带着从容自在,真像是从玉笙脸上印下来的。
林秀结过来托在掌心,看看泥人,又看看玉笙,笑道:“真真好手艺。你们瞧。”晚霜接过来两手捧着,也笑着说:“真像。”玉笙就在她手里看了看,笑着道:“你们何不也请老翁做一个?”
于是林秀骆清辉一人请他做一个,都是小巧玲珑,神韵如同真人。几人夸赞了一番,给了钱,又买了一壶酒,一碗粉,几个肉饼请他。老人道了谢,接过吃的便下楼去了。
饭后休息过了,又坐上车赶往下一个村镇。路过的这地方有些小山丘,河流更窄,树木更少。马车驶过一片荒地,那里地势略平,地里的野草都已干枯发黄。天上铺着些浓云,太阳渐渐地隐去了。干燥的凉风吹起黄沙,地上的枯草随风扑倒。玉笙本来坐在车里有些昏昏欲睡,一阵凉风刮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掀起帘子往外一看,猛然想起,这是她初次见到许飞扬的那片空地!
距离第一次来东川已经五年了。那时的玉笙还是先帝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正是满心幻想的年纪,见到了一个喜欢的少年郎,没有任何阻碍就与他成了亲。但是玉笙并不了解许飞扬的家乡,不知道有出名的粉丝,肥美的大螃蟹。更不曾看过梧桐山的凤仙祠、玉泉洞,没有听说过百牛渡江。许飞扬从不与玉笙说一句闲话,他与她相处时最多的就是沉默。他不会看她的眼睛,不会主动和她说话,听她讲趣事时不会回应,不在意她过得快不快乐。因为他不爱她。
梦醒时才发觉,原来自己以为不记得的那些细节,其实都还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他看她时,似乎又不在看她,他看的是在玉笙的身后,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的某个飘渺的身影。有时他莫名地笑了,有时又突然起身离去。他与她分房而睡,因为他要养伤。但他彻夜不眠,那屋里的灯火一亮就亮到了天明。他贴身佩戴的玉佩,雕着一轮满月和一只玉兔。然而他不属兔,他的生日也不是中秋。他离开时没有一丝眷恋,也不见一丝哀伤。明明成婚那天,她看见了他脸上的不甘。是玉笙促成了他们的婚事,那么,又是什么使他突然离开?他战死沙场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玉笙突然觉得无力。许飞扬不爱她,以前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偏偏林秀又带她来这里一趟,使她不得不直面这一点。但是她同许飞扬的事林秀应该不得而知,他为什么这么做?真的只是巧合吗?林秀为什么会了解许飞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