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已料想到,但是他说林家待他不薄也害他不浅,终是欠他良多。不管谁当家,看了他的信都该依他所说照看我终身。”
周馆主频频点头:“你爹说的不错。以他的桀骜性子,定是宁死也不会回来,可是他又实在放不下你,才让你在他死后来投奔林家。”
桀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父亲,触碰到父亲的往事,成绮觉得有些奇妙,仿佛在重历过去。
“绣儿,你娘呢?”
“我娘本是富户千金,与我爹情投意合,奈何家里不许。我娘偷跑出来和我爹成了亲,生下我之后却被娘家人捉了回去,举家迁走,至今杳无音信。”
“哎!你爹那样一个意气少年郎,怎么如此命苦?”
“周大人与我爹可是旧识?”
“叫我周叔叔。当年我和你爹在林宅共事,一同学武,说来惭愧,我的武功有一半靠他提点。”
“周叔叔可知我爹在林家到底遇到什么事?他从来不肯谈及过去,只是临终前寥寥数语,看似信赖却又满心怨怼,我懵然无知地去了林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周夫人见成绮楚楚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惜:“这孩子真让人可怜见的。”
“夫人,你去泡壶茶,我和绣儿有很多话说。”周夫人会意地出去了。
成绮垂头搅着衣襟,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暗自支起耳朵,留心听周馆主的一字一句。
“你爹无父无母,自小被人牙子卖进林府做小厮,无意间展露出习武天赋,老爷便让他跟了当时的护院总管老何学武,没想到他悟性极高,不管什么招式一看就会。老爷惜才,请了各地名师来教他,你爹争气,弱冠之年竟成了范阳第一高手,取代老何做了护院总管。你爹模样俊俏,生性要强,本领又高,老爷爱如珍宝,想办法为他脱了奴籍,甚至有意招他为婿,当真是少年得意。”
这么说来,爹差一点成了林家女婿?天呐,他们原本竟是这样密切的关系。不知这林家娘子是……
“老爷独女林家二娘,闺名林瑶华,”成绮听到这里,饶是早有准备也惊得险些叫出声音,“她样貌极美,堪称范阳第一美人,只是生下来身体不大好,偶然被紫慧真人瞧见,十分喜欢,为她卜了一卦,说二娘该随她入观清修方能一生安宁。老爷不舍,在郊外山里修了一座道馆,每年紫慧真人都会来小住月余,教导二娘。即便如此,二娘仍是性情跋扈,难以相与。
时年燕山匪盗作乱,频频劫持商队,杀人越货。三匪首武功高强,匪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黑白两道都束手无策。你爹一人独身前往,与三匪首逐一较量,打得不分伯仲,又与匪盗众人大醉三天才下山。自此,只要商队插上‘晟’字旗,燕山匪盗绝不进犯。你爹在范阳一时风头无两。”
周馆主说得颇为起劲,神色中始终带着憧憬。成绮听得入了神,只觉得爹的事迹竟像话本故事一样精彩。
“一日夤夜,山中火光烈烈,看情形是那燕山匪寨方向。天一亮,你爹便进山探查,原来三个匪首已被一少年侠士诛杀,并一把火烧了匪寨,在匪众围剿下,侠士负伤逃走。那匪首三人虽然多有作恶,却待你爹一片赤诚,你爹心存惋惜,余留匪众亦央求你爹寻出那侠士为匪首报仇。”
这侠士,定是云哥的父亲江正宇了,独身一人深入虎穴,也真是孤勇。
“山中出事,老爷担心二娘,派我带一队人去道观护卫,却被二娘赶了回来。你爹听说便知事有蹊跷,独自前往道观,果然发现二娘收留了那侠士照料。那人身世非常,竟是江湖人称‘掠江人独行’的江家后生江正宇,其人武功强绝,言行坦荡,温润如玉,颇有君子之风,模样俊朗也不逊于你爹。二人相见惺惺相惜,畅谈一番后你爹出了道观。
二娘却追了出来,逼你爹发毒誓绝不将江正宇的下落透露出去。你爹本就有此意,但是他性子桀骜,不喜二娘言语逼迫,偏偏不肯应承。二娘进而痛骂你爹,说他贪恋富贵,觊觎美色,妄图高攀。我担心你爹和二娘又起冲突,赶去查看,可巧看到二人大打出手。我勉强拦下。
二娘自小不喜你爹,一来嫌弃他身份低微,二来人人夸他武功强劲,二娘总想一争高下。可她毕竟是主家,你爹从不与她相争。”
成绮有点明白这些年爹为啥对她总是横眉冷对,她和云哥争强斗胜的样子大概像极了林瑶华。
“我们大家都以为二人只是像以往闹一场就散了,没想到二娘对你爹起了杀心。她回到家后在你爹的酒里下了药,趁他周身无力,挑断他的右手筋脉,废了他一身武功,然后漏夜带着江正宇私奔离家。但江正宇却始终不知道身边女子是范阳林家二娘,更不知她所做的一切。”
“她!她竟敢如此!我爹多年的努力,就这样白费了?”毕竟是云哥的娘,成绮止住要出口的恶言。
“家主深感愧疚,重金请来名医为你爹医治,你爹又恨又愧,不愿继续留在林家,重伤未愈就连夜出走。自此二十余年,我再未见他。”
“是啊,以我爹的心性,宁死也不愿受到林家的怜悯。他是彻底灰了心,自打我记事起从未见过他练武,就连砍柴都不如邻家叔伯有力。林家二娘就这样离家过她的逍遥日子去了?”
“我从老爷和大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江正宇知道了二娘的身份,还有对你爹所做之事,大失所望,写下和离书弃她而去,却不知彼时二娘已怀有身孕。二娘不肯回家,独自在外诞下一子,送回林家后,她一人四处寻找江正宇,有时寻人不得竟发狂杀人。好不容易得知江正宇回到了江家,赶到时江正宇却已是弥留之际。二娘终于被大郎领了回来,却在一个秋夜被武功高强的贼人抢走了孩子。她本就性情偏激,彼时更是癫狂难驯,闹得城中人仰马翻。幸亏紫慧真人赶到将她领走收心养性。林家花了重金寻那孩子,至今未得,不知道这是不是二娘的报应。只是可怜那孩子,雪白可爱,眼睛里透着聪慧,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若周叔知道了那孩子正是被我爹偷走养育,还教他杀死亲生母亲来报仇,不知作何感想。“周叔叔,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否告知,我爹他心里有没有过林家二娘?”
周予威一愣,过去的事情恩怨交织,他以为这孩子会担心自己将来的处境,没想到却问出这么一句,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我也问过,你爹说从未,我想这话应该没有骗我。我和他虽不算至交,也始终坦诚相待。男子心悦女子,该是辗转反侧,魂牵梦萦,你爹对二娘避之不及。这两个人,该做一辈子对手,”这话说中了,成绮哂笑,“他却也不抗拒这门婚事,毕竟对于范阳人来说,能娶到林家二娘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你爹从不遮掩他的野心。孩子,你可知你娘是怎样的?”
“我爹说,我娘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爹每次忆起和娘相守的日子,才会展眼舒眉。”
周予威听罢,既欣慰又惋惜:“他值得这样的女子,只是世事弄人啊。”接着,他郑重地看着成绮,语重心长地说:“绣儿,我和你说这些陈年往事,是因为我认为应该让你知晓,但你心里千万不可有恨,业果随身,林家二娘自有她的造化。现在林家主事的是林家大郎,他少年时常外出行商,不曾搅进这些是非,况且为人慈善,一定会善待你,你还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这周馆主真是个厚道诚挚之人。“周叔叔的叮嘱,绣儿一定铭记于心。周叔叔于我父女的恩德,绣儿定会报答。”
周予威苦笑着挥了挥手,略显疲惫:“无非与故人之子说了几句真话,谈什么恩德。你好好休息吧,明天送你去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