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掀起眸子,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陪伴他十年的女人。
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小妃子,如今却变成敢与皇子争权的野心家。
沧海桑田。
一个人要彻头彻尾地变成另一个人,只需要赋予权柄还有纵容。
他是这么宠她,这么纵容她。
可曾几何时,她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陷害皇子,丢掉大齐国的脸面,毁去诸多臣子与百姓的期盼,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
当真该死。
转念之间,帝王的杀意已悄然浮上心头,正准备甩眼风给禁军统领时,刘贵妃陡然重重跪下。
刘贵妃蓦然仰起颈子,凄切地问:"陛下,您难道忘了当初与臣妾相遇时与妾说过什么?"
皇帝神色顿了顿。
刘贵妃双目含泪:"妾既然看上有雄心壮志的陛下,心里所想也一定是与您一致,怎么可能背叛您背叛大齐国!"
皇帝瞬时恍神。
他与刘贵妃初遇之时,北境敌军在来犯的路上,数万铁蹄踏尘,人人皆悲国之将亡。
彼时他将所有妃子儿女,包含皇后在内,全数移去安全的城郊别邸。唯有刘贵妃哭着求他让他留在身边,说是非得与他生死与共,否则她做了鬼也魂魄不散缠着他不放。
他当时便动容地承诺,若能捱过这场战乱,余生必定做个明君,而她将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这么多年来,他努力成为明君,而刘贵妃也竞竞业业,操持后宫,照料幼子,除了偶尔与老三争锋相对,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再说,他没几年可活了。
临死前身旁想留着一个曾生死与共的女子,想让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他慢慢断气,温柔地说怕他一个人在黄泉孤单,不多会便跟上他的脚步。
这难道是什么多奢侈的愿望?
于是这么一个转念,皇帝心软了下来,打消处置刘贵妃的念头,转而朝向另一个禁得起折腾的年轻人下手。
姑且不论合欢散是真是假,也如姜的不满却是真,他得找个替死鬼出气给使者看。
皇帝朝戟王丢去一个硬如玉石的酒樽,怒骂:"你这个竖子!不是说万事俱备,绝不会出差错?"
酒樽匡当一声砸在戟王额上,镶嵌其上的松绿石散碎一地,鲜血流顺着戟王清隽的脸庞,缓缓地滑了下来。
怵目惊心,红焰淋漓。
戟王却纹丝不动,连表情也丝毫没变,平日情绪大起来能吓死人的皇子,现下却一反常态,平静到不可思议。
此时,坐在角落的牧荆缓缓地起身,朝帝后一拜:"父王,母后,儿媳不胜酒力,恕我先行离去。"
皇帝连眼皮都没掀,随便地挥了挥手,这种时候,他完全不在意牧荆去哪。
关河郡主不屑地道:"哼,子夜有难,正是需要三皇子妃的时候,你竟然要离开他,未免过于凉薄了。"
牧荆身躯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笑了下:"本宫确实是不胜酒力,倘若继续待在大殿,不仅帮不了夫君,更会贻笑大方。"
正愁没机会打压牧荆的陆女官,见猎心喜,凑在关河郡主耳边低声:"郡主高看三皇子妃了,她本就窑子出来的,没见过大场面,还是先让她下去压压惊吧!"
听见不合时宜的字眼,关河郡主掩鼻皱了下眉。
陆女官再补一句:"瞎子胆子小,说得过去!"
陆女官嗓子压得极低,可身边围绕的人全都听见了。
戟王也在其中。
他幽黑的瞳眸绽现危险的精光。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扭断陆女官的脖子。
靴下轻踩,一块碎裂的松绿石乍然弹起,旋落入戟王掌中,朝陆女官膝盖射过去。松绿石飞速极快,简直如箭矢般有力。
陆女官当即痛地重重跪下,睁着不明所以的目光东张西望。
戟王的语气很淡,沉沉的,眉目却平添煞气:"本王的王妃也是你可以议论的?刘贵妃管束下人的方法果真独到!"
刘贵妃脸色微变。
戟王锋利的目光,一寸又一寸地自陆女官身上刮过去,陆女官当场便觉得死了一百遍,喉咙也牢牢被掐住,吐不出半个字。
戟王厉声一喝:"木槿,还楞着干什么,扶王妃下去。"
木槿呆了下,瞬间明白戟王是怕王妃被帝王之怒给牵连,赶紧搀扶喝醉的牧荆离殿。
三皇子妃主仆退下后,殿内气氛恢复沉滞。
片刻之前,也如姜指责霍如雪弹奏的曲子不是合欢散,刘贵妃哭得扑扑簌簌长跪在地,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狠砸自己儿子,三皇子妃吓得藉酒醉迳自离席。
虽说皇族中人内斗本就没在客气,可这一桩一桩偏离常轨的事况,完全超出众人预想,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暗自叹气。
好好的一场盛宴落得这般田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须臾之间,殿外忽然卷来一阵凉风。那风里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将一个身穿月白纱衣手捧着木琴的女子送了过来。
在她跨出轻盈脚步进殿的刹那,戟王便抬起眸子,将她看得无所遁形。
这人走路姿态以及捧着琴的模样有些眼熟,他似乎曾经在哪看见过她。
霎时间,戟王本来沉稳的神色微变。
他垂立的手掌悄然抚上腰间,腰间挂着的八连环佩,在微风中迸出机不可察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