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银子揣进怀里,由衷感慨,“要都是这样的客人,什么好茶我都舍得买了。”
钟令正想说话,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喊她,抬眼看去,竟是崔友诤。
“钟兄,恭喜钟兄。”
“崔兄,同喜。”
云大娘从氤氲的烟火中抬头时,便看到两个年轻人站在飘扬的招旗两边祝贺对方,端是意气风发。
她笑看着,心想这也许就是什么少年风流、凌云气概了。
……
钟令考上学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族里,钟氏也出过不少读书人,但是鲜少有人能考入学宫,钟令回到家中时还看到了几个罕见的面孔。
“当初你祖母找里正为你编户,里正还有所顾虑,还是族长念着与里正的交情前去请托,你才立了门户,想来是他老人家早便看出来了这孩子早慧。”
说这话的是钟氏族长的儿媳,许是觉得自己与钟令祖孙有旧怨拉不下脸,又或是认为自己辈分太高来恭维钟令实在不像话,总之是派了他的儿媳来。
钟令听她说话,实在有感于她的圆滑,现今朝廷考核地方官员的政绩,新增编户多寡仍是一个重要的评价标准,只要不是什么逃奴逃犯,官府都上赶着编户,何况自己自幼就长在乡里,哪里还用得上族长去请托。
况且族长那小心眼,当初放话不让自己进族塾的不就是他?还能看出自己早慧?
但是钟令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也不想成为跟族长一样的小心眼,于是她任由这妇人拉着自己说话,还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
等到应付完了族人,于二娘趁着钟令去送客,又欢天喜地地通知董五娘她要给钟令娶妻了,说的正是她娘家侄女儿。
可是钟令是个女孩子,怎么娶得了妻?董五娘哭笑不得,推诿道:“小令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我们养她一场,若是要给她说亲,她念着情义必然会答应,可眼见这孩子就要有大造化了,这节骨眼上,正是发奋读书的时候,与她说了岂不是耽误了她?”
于二娘一愣,“我们都是将他当做自家孩子看待,从不曾有什么挟恩图报的念头,他没考上学宫之前我便曾提起过我那侄女,如今再提,那也是锦上添花,况且自古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我兄嫂虽有些刻薄,可那孩子是极好的,他们两个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钟令在门外听见,立刻进来回道:“侄儿感激叔父叔母教养之情,此恩深厚,此生无以为报,莫说是亲事了,就是要侄儿这条命叔母也只管拿去,然而侄儿如今功名未竞,匆忙去提起亲事,岂不是让于家舅父舅母心中念想,将来我有出息还好,这亲事便是两家的大喜事,可我要是没博上个好前程,岂不是耽误了于家妹妹,也坏了两家情分,依侄儿之见,如今不提,才是两家修好之道。”
她这样一说于二娘便想到了自己兄长的脾性,她沉思片刻,“便先定亲,以后再成婚就是?”
“婚姻之事,结的是亲,不是仇。”董五娘不得不做个坏人,“你那侄女儿是个好的,可你家那兄嫂,我是不爱的。”
于二娘一愣,没想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有些难过,“我……我这也是想着小令也到了……”
董五娘不等她多说,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来,“我一直是将你当个女儿看的,便不与你说那些虚话了,你那兄嫂实在浑得很,总是瞧不上咱们庄户人家,没少奚落了你,我回回瞧着都心疼得不行,又怎么忍心叫小令也吃这样的苦。”
于二娘眼一红,“唉,是我心急了,思虑不周全。”
“我知道你是为了小令好,想着你父亲是学宫的博士,往后能帮衬小令,只是……唉,罢了,不提了。”
于二娘埋头在她怀里,听得出来她话中深意,她应该是想说,钟源又得了她父亲几分帮衬呢?对待女婿尚且如此,何况是孙女婿。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提议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小令,有几分是自己的私心?
是不是想着,这个会读书的侄儿,总比武夫更讨父亲的喜?这个侄儿会不会帮她夺得一些从前没有过的偏爱?
“不提了,再不提了,我们小令这样的人才,不愁前程,不用急着娶妻。”她从董五年娘怀里抽身,撑着笑脸,“我去准备束脩礼,毕竟是进门拜先生,不能疏忽了。”
看她匆匆走出去,钟令还有些担心,董五娘道:“你叔母有些心胸在,不会钻牛角尖的。”
她这才放下心,长吁一口气,扶着门框就要坐下。
董五娘看她还打算坐在门槛上,一脚踏上去,让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皱起眉看祖母,“祖母为什么踢你出息的宝贝孙儿?”
“因为出息的宝贝孙儿不会坐在门槛上。”
“我就在家里坐坐,又不在学宫里坐。”
董五娘很蛮横地开口,“家里也不许坐。”
“祖母真是蛮不讲理。”钟令抱着她,看到她干枯的白发,忍着发酸的鼻头埋在她肩上。
这个善良的老妇人,即便知道了自己怀着那样仇恨的心志,也不曾想过要舍下自己……闻到祖母身上的柴火气,她低低问道:“祖母,人有下辈子吗?”
“年纪轻轻的,去想下辈子做什么?”
“若有下辈子,我许愿能让祖母投生给我做孙儿。”
“胡说。”董五娘抬起头看她,看到她红着的眼眶,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总是被梦魇惊醒时一样哄着她,“只管过好这辈子,管他下辈子投生成牛马猪羊。”
“祖母,我会为父亲伸冤的。”她紧紧搂住祖母的胳膊,埋在她怀里低喃道。
董五娘只是拍着她的肩膀,半晌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