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钟令放缓了话音,“原先我为人代笔,一是银钱上吃紧,二是手痒,当时我不曾想到你们会这么相信我,是我耽搁了两位兄台,真是对不住……”
“万不要这么说。”岑师任急忙打断,“替我们完成课业的人多了去了,这事还怨不到你头上来。”
“是啊,与你可没有干系。”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唉,岑兄有今日,我实在难辞其咎。”她长叹一声,“只是我量小力微,除了劝二位兄台勉力读书,也再无他法了。”
她难得有示弱的时候,这样一说,倒叫二人有些不好推辞了。
两人面色为难地对视了一眼,岑师任勉强点了个头,拍着钟令的肩头,“是,我知道难为你了,便照着你的法子试试,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
燕子回也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仍嘟囔道:“我倒是不急的,若是师任有难,我也陪他苦上些时日便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钟令知道此时二人能这样答应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便再提了几句共勉的话,盼望他们的向学之心能撑得久些。
且说薛度那厢,一回到家中婢女会娘便笑问道:“郎君今日卯时便起了。不知可有抢到个好位置?”
“不提这个。”他将书箧放下,歪坐在藤椅上,“羊肉胡饼是怎么个做法?”
“郎君想吃胡饼了?我却不会做,郎君想吃我去买来?”
薛度看她手里还拿着扫帚,便摇摇头,整个人都摊开在藤椅上,头往后吊去,“算了。”
会娘抱着扫帚坐在台阶上,歪头看他,“今日在学宫不高兴吗?”
树冠倒悬,似乎连风也是倒的,薛度看得头晕,撑着藤椅仰起头来,“今日上课,徐谊徐博士叫我们辩论。”
他将辩题说了出来,说罢又问婢女,“你会怎么答?”
会娘笑了笑,“郎君是怎么想的?”
“题语出自《礼记》,学者之道自当重于教者之道,方合尊师重道之礼,方为礼教之义。”
他说完看到会娘眼里的笑,知道她与自己的看法绝不相同,催她也快说。
会娘微笑道:“若要不出错,我会说两者应当并重,可是你们老师既是非要辩一辩,我便说教者之道应重于学者之道,只以我来说,似我这般身份,逢人便行礼下拜,还不够尊敬上者么?可纵是千万向学之念在心,轻易也不敢僭越请教,若是主家仁慈或许肯教,若是不慈的,打骂都是轻的。贵人千百可数,贱人数万之众,贵人可请先生、学博士,位卑者又有多少勇气敢去请教?自然只能盼着教者有礼,便如薛家令奴仆读书识字,这是我所以为的教者之道,故而于我而言,自是教者之道应重于学者之道了。”
会娘见他凝眉思索,忽然娇俏一笑,“我倒是听到有人笑话我们薛家,使贱人受学,逾节且无礼,这便是郎君看重的礼教之义吗?或是说,这礼教是为了叫贵人恒贵,贱人恒贱呢?”
薛度先是一怔,继而在藤椅上笑得前仰后合,谑笑婢女:“你这是大不敬的说法。”
一丛茅草打在他身上,是会娘羞恼了,在用扫帚打他,“郎君未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她没有施力,薛度却假模假样地叫唤了两声,等她瞪了他两眼才正经起来,与她说钟令。
“论点虽相同,可与你这席话比起来,他今日的回答便不如了。”他有些惋惜,“到底显得谗佞了 。”
会娘凝眉作想,片刻后才道:“郎君此言谬也,这个郎君,年岁小,又没有请过正经的老师,自己杂七杂八地胡乱学,能有今日这场回答,怕是个真上得科场的。”
“一等人说一等的话,郎君是贵人,之所以维护礼教之义,是因礼教利你,钟郎君也有可能成为贵人,便不敢得罪了上等人,所以言辞谨慎,又想要搏个掷地有声,所以显得圆滑,他在回答之前便知道他的回答会得到什么样的效果了,但是依旧回答了,自然当得君子一称。我是下等人,不晓得这礼教的半点好处,恨极了便说得狠了。”
薛度认真听完,惭愧起来,“竟是我狭隘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推开院门走进来。
薛度租的这院子只有一重院落,进了院门便是几间屋子,一道长廊贯穿了屋舍,那小厮推门看到两人在廊前,便欢喜跑过来,同会娘一般,他与薛度说话也十分亲近,“郎君,家里来信了。”
薛度高兴地从藤椅上翻起身来,拆开便看,片刻后,便听见他一时高亢一时低沉的声音响起,“母亲想来看我……唉,父亲不许,说慈母多败儿……要给我加月银……让我跟关遥和郑澶一同去拜见祭酒?凭什么,我可是考进来的,跟他们玩别人不以为我跟他们一样了……”
读完信,薛度高兴了一会儿,与会娘二人商量了等月银到手,要如何布置这院子,这里种一颗紫薇,那里移一株梅……等到说尽兴了,才着手回信。
会娘为他研墨,看他落笔,“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十一月初四来信……”
“……月银一事,父母恩慈,儿当黜奢崇俭……”岑师任咬着笔头,又添下几个字,“儿天资虽卑,尚知善学,今日立志向学……”
他的小厮站在一边,看他写下这句不免劝诫道:“郎君,写了这句,等回家之后大人怕是要考你学问的。”
他一想也是,正欲涂黑,忽然又拧眉,“不成,我是决心要学了。”
小厮惊诧,又大喜起来,眼中带了泪光,“郎君啊,可算是……我可算是,能回去领回赏了!”
岑师任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还有些不好意思,又提笔想涂,却迟迟不肯落墨,半晌后,终于是定了决心了,只在后面添了两句便赶紧递给小厮,“晾干了便寄回去,速去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