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心情似乎颇为愉快地说:“好。”
温程愣了一下,觉得稀奇,笑着揉了揉时生的脑袋:“因为什么这么高兴?”
时生被揉得舒服,眯着眼睛懒懒地趴在温程的肩膀上:“你真的会把我挂在你家户口本上?”
温程疑惑:“就因为这个?”
“嗯。”时生问,“真的吗?”
温程笑着点点头:“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时生声音清晰地说:“我愿意。”
温程摇了摇头:“你现在愿意可不行,你现在还小,很多事还不明白;得等你长大了,懂得更全面地分析利弊了,到那时候如果你还愿意,那才能行。”
时生不满地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18岁?”
温程安抚地揉揉时生的后背:“再晚些,等你体会到社会生活的疾苦的时候。”
挂户口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温程说这话是真心的,但说这话的目的更多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而安抚时生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
和时家比起来,温程家里简直一穷二白。
钱、权、势,就算时家再不认同时生,只要时生在时家的名义下生活,就能享受到温程这种平民百姓享受不到的得天独厚的成长优势,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接触到完全不同的阶层,得到完全不同的磨练。
而和温程在一起,时生能接触到的就只有做饭、吃饭、遛弯、学习、考试、工作这种枯燥却又摆脱不掉的小民百姓的生活模式,就像个枷锁,套在身上摆脱不掉,只能照着这个模式走,不然就会更碌碌平庸。
有时家的背景,只要忍得了情感上的苦难,时生再苦也不可能苦过毫无背景的普通人。
而以温程为背景,时生则大概率会变成苦无可比的普通人。
因此温程才希望,等时生经历了社会生活的疾苦以后再考虑,毕竟,一个不成熟的选择可能让人一落千丈,等到后悔的时候,就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做选择的那个过去了。
“你怕我后悔?”
“是。也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只是这样的生活不是我能给你的,你需要更强大的人的帮助。”
“我不会后悔。如果现在你没法安心地相信我说的话,那就等我长大再谈,到时候我再对你说一次,你就不会不安心了。”
“时生,安心可没这么简单,不是你长大了我就会安心,而是你过得好我才会安心。”
“我知道。”时生用冰冷的声音淡淡地说,“到时候就相信我,好吗?你负责相信我,我负责让你安心。”
温程心里动了动,搂紧了时生:“好。”
温程把时生放下,拉着时生的手走走歇歇地溜达了两个小时,然后去小区的一排中介那儿,趁着还没关门,挨个进去说了租房需求,留了联系方式,然后带着时生回家。
时生读完绘本《白鼻子精灵》的最后一句,合上了绘本,开始挤洗发水。
温程边给时生搓背边问:“你的生字学完了,明天有什么安排?”
时生边在头上揉出大把的泡沫边问:“游戏可以加时吗?”
“可以,加20分钟,但中途必须休息眼睛。”温程抓起一团泡沫放在时生鼻子上,又放了一团在自己鼻子上,“两个白鼻子精灵。”
时生冷冷地说:“幼稚。”
温程哭笑不得:“既然这么嫌弃,为什么不洗掉?”
时生默默地洗着头:“你弄的,陪你。”
温程又在时生鼻子上放了一团:“就像穿大灰狼和小白兔亲子装的时候一样?”
两团泡沫融成了一大团,时生很不满地垂眼瞅了鼻子上的泡沫一眼,依然没有洗掉,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温程好笑地看着一脸不情愿却依然愿意忍耐的时生,心里又软又暖又心疼。
抬手洗掉两人鼻子上的泡沫团子,温程刮了刮时生的鼻子:“时生,在我看来,你是个对亲近的人宽容大度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时生冷冷地说。
温程笑得差点岔了气。
时生冷漠地拿过温程手里的淋浴喷头,把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刚冲干净,温程又当着时生的面捧了一捧浴缸里漂浮的泡沫放到了时生头上。
时生冷漠地拿起喷头又冲了一遍。
温程又捧了一捧放上去,时生又冷漠地冲了一遍。
温程又一捧,时生又一遍。
又一捧,又一遍……
“温程,你没完了。”时生冷漠地看着温程。
“你不洗不就行了,你要是不洗,我早晚也会帮你洗。”温程又放了一捧。
“我知道你会帮我洗,但那还有什么意义。”时生冷漠地调开喷头的水,准备洗脑袋,“你不就是觉得你捣乱我善后才比较好玩。”
“嘿嘿嘿,被你发现了。”温程坏笑。
“你被赵挞传染了?”时生洗完脑袋,拿着喷头,等着温程再放一捧。
“噗……你得管赵挞叫叔叔,不能直呼其名。”温程哭笑不得,“我不放了,我不放了,你出去吧。”
时生没理会温程,放下喷头,刚在加高坐架上站起来,头上就又多了一捧泡沫,顺着头发往下嘀嗒。
时生转头看着温程。
温程爆笑不止。
时生等温程笑得差不多了,伸手去拿喷头,温程忙抢先拿了过来,给时生冲掉泡沫:“哈哈哈……我来!我来!”
好不容易折腾着躺到了床上,时生打开床头灯,问:“你今晚怎么了?出去吃个饭,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哪样?”温程问。
时生靠着床头坐好:“幼稚,傻里傻气,得意忘形。”
温程哭笑不得:“合着你学了点新词,全用我身上了是吧?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你今天很赵挞。”时生说。
“什么叫很赵挞?”温程疑惑。
“陈笑不是说了吗,二不拉几,傻里傻气。”
温程一开始有些无语,随即笑疯了:“你这活学活用又富有创造力的形容,真是令人耳目一新,赵挞要是知道,估计又要喊冤了。”
“是得喊冤,谁让他没有自知之明。”时生说,“你不要学他。”
温程笑道:“不怪我,傻和二是会传染的。能不能再说点好听的?”
时生回想着温程方才在浴缸里捣乱的样子:“活泼,可爱,调皮。”
“不行,不行!”温程不赞同,“这些不是形容孩子的吗?我都25了,和这些词一点也不搭边。”
“搭。”时生说,“童真无关年龄。”
温程:“是吗?”
时生:“是。”
时生话音刚落,温程突然扑上来,捞过他塞进怀里,搂着滚了好几个来回才罢休,还不停念叨“睡觉,睡觉,睡觉……”,听起来似乎十分愉快,但也傻气十足。
时生被温程用胳膊压着,被迫趴在温程身上,动弹不得。
正要说什么,温程又开始念叨:“什么童真,我都老大不小了,再不分年龄也轮不上我了。虽然我不在乎年龄,但年龄在乎我啊,每年都给我加一岁,仿佛我比别人年岁少了就会吃亏似的。”
时生抬起头,忍无可忍地说:“温程,你今晚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安生?”
温程没回答,就这么躺着睡着了。
被子被温程压在身下,时生动弹不得,只能伸手把大被子的另一半一点点拉过来盖在温程和自己身上,也睡了。
半夜,郑钧回来,发现被子被拧成了一大股,根本没法睡,郑钧正要凑合睡一晚,突然想起来什么,到浴室一看,脸色立马沉了。
从卫生间一出来就扯开被子,把正趴在温程胸口熟睡的时生提起来,粗暴地扔到床另一边。
离开温程,时生立马惊醒了,睁开眼爬起来,看到郑钧正站在床边对温程怒目而视。时生对郑钧十分不满,冷冷地瞪着郑钧。
温程感觉自己刚要经历睡瘫症就被一股大力晃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卧室的大灯开着,郑钧正充满怒气地瞪着自己。温程下意识去找时生,结果发现时生正坐在一旁瞪着郑钧。
温程感到莫名其妙:“怎……怎么了这是?”
郑钧怒问:“你又喝酒了?”
温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回答!”
“没喝!”温程下意识反驳。
“胡说八道!这被子都是拧的!”
温程撑起身一看,还真是……
“真没喝……”温程按按额角,努力回想,突然想起来似乎还真喝了点。陈笑带了一瓶自家酿的酒送给温程,结果被赵挞打开,在饭桌上就给分了,把陈笑气得不轻,“啊,喝了,喝了点,就一点……”
“谁让你喝的?”
“没人让,我自己喝的。陈笑和赵挞来看我,我带他们去烤鱼铺吃饭,赵挞把陈笑送我的酒给打开分了。”
“我是不是说过有外人在不许你喝!”
“你说的是家里有外人在不能喝。”
“是啊,没错!”郑钧指着时生,“他不是外人?”
“你不是,他也不是。”温程皱眉,起身钻到被子里,一把捞过时生,让时生躺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时生的小后背,哄时生睡觉,转过头问郑钧,“他为什么瞪你?你趁我睡觉把他怎么了?只要碰得着我,他自己不会轻易醒,更不会醒来就瞪人,是你把他弄醒的?”
郑钧不理温程,只问:“淋浴器下面的地砖是干的,你是不是泡澡来着?我是不是说过你喝完酒、泡完澡之后是什么德行?”
“是,我又给忘了。但你不是说我抽酒风的时候没有攻击性吗?”
“是攻击性的问题吗?”郑钧咬牙切齿,“我是不是说过不许让外人看到?!”
温程也不愿意了:“我是不是说过这家里没外人?!”
“你竟然把他和我划等号?”
温程忍无可忍地抓起一个枕头扔过去:“你没完了?!被他看到我抽酒风能怎样?我又没伤天害理,他有什么不能看?每天住在一起,出点糗不是在所难免的吗,有什么可介意的?我都还没不好意思,你急什么?”
“你懂什么?!”郑钧把扔到身上的枕头砸回床上,上床扯过被子盖上睡觉。
温程推了郑钧一把:“你倒是先关灯啊。”
郑钧一动不动,温程只得郁闷地抱着时生下床自己去关灯。
但关完灯回来,就被一股大力扯进怀里,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温程吓了一跳,温程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郑钧,你又来?!”
郑钧冷笑:“你不是觉得被他看见丑态无所谓吗?那就让他好好看……”
时生在温程怀里睁开眼,眼神冰冷,充满寒意和怒火。
郑钧话没说完,温程突然松开时生,强行转过身给了郑钧脸上一巴掌。
郑钧愣了一下,愤怒地掐紧温程的脖子。
温程强忍着窒息的感觉,又给了郑钧一巴掌。
郑钧被扇了两巴掌,怒极反笑:“很好,继续扇。”
温程正要再扇一巴掌,郑钧突然一拳砸向温程的肚子。
温程痛呼一声,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声音。
郑钧全然不顾温程的痛苦,反而被温程的痛呼声激得越来越兴奋:“扇啊,继续扇……”
话没说完,突然“嘭”的一声巨响,让郑钧和温程都愣了。
郑钧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紧绷,难受得倒在温程身上,手也跟着松开,整个人微微颤抖,极力忍耐着震惊、愤怒和疼痛。
时生手里的床头灯毫不留情地砸在郑钧的背上,玻璃灯罩出现了裂纹。
时生的声音冷得令温程心颤:“疼吗?”
郑钧和温程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嘭”地又是一声巨响,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郑钧又一声闷哼,以及时生冰冷彻骨的声音:“他也疼。”
“可是你没停下。”时生像是没有感情,又像是带着对郑钧极大的恨意,毫不犹豫地把只剩灯罩玻璃碎片的床头灯竖着举起,尖锐锋利的一圈碎片冲下,带着全身的力道砸向郑钧的背。
碎片们毫无疑问又寂静无声地穿皮入肉,缓慢地向下划开,剌出了至少11条粗细不一、但都足有半厘米深、15厘米长的口子。
“啊——”最初的怔愣过去,随之而来的是灼烧般无法忽视的皮肉割裂感。郑钧疼出了一身的汗,声音抖得厉害。
温程跟着受到了惊吓。
“还清了。”时生说,“他对你心软得没有原则,令人生厌,我不一样。他对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从我来的那一天起到现在,你给他造成的所有伤害,在我这里就算还清了,今后的账另算。”
“时生?你在说什么?”黑暗之中温程判断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慌乱之间听到的激烈响动、冰冷声音和粗重痛呼足够他明白大事不好。
他想下床开灯一看究竟,可他推不开郑钧,郑钧明显不利的状态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愣愣地、惊慌地问身边的两个人,声音发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发生了什么?郑钧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说话啊……”温程不安地推推郑钧,“你们说话啊。郑钧你起来,你让我下去开灯……你起来……”
郑钧从第一波疼痛的冲击中缓过劲来,深吸几口气缓缓地爬起来。
温程慌忙下床开灯,灯光照亮房间,入目是混乱与猩红一片,脑子里“嗡”的一声,神经的刺痛瞬时传遍全身,温程垂着胳膊紧紧贴着墙,腿软得站不稳,身子直往下滑,最后跪在了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时生下床走到他身边,手里还拿着滴着血的灯。
“你……干了什么?”温程的声音天生就是温柔的,但此刻却没了对时生的那种一直以来的疼爱和宠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怒火——温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
郑钧惊讶地偏头看了温程一眼,又看了眼时生,心道+--果然。
随着温程的沉默,房间里开始弥漫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沉静无声,针落可闻。
时生没有说话,伸出手想要去抓温程的手,但温程躲开了,起身去工作台拿手机叫救护车。
时生的视线,怔愣地越过自己被温程躲开的手,落在前方,那是温程的手躲开之前所在的位置。
郑钧有些看不下去,转回了头。
本来有一肚子怒气要发在时生身上,怎料被温程抢了先,饶是他再厌恶时生,看见时生怔愣落魄的样子,也不好发作。
温程真的生气了,这足够让时生吃不消很久的。此时,就算他再怎么报复时生,对时生来说也毫无影响了,毕竟今天这件事让时生连温程的心都快失去了,哪还有精力在乎其他人的问责?
何况,如果时生真的因此失去了温程的心,那他就是因祸得福,更没必要再和时生计较得失仇怨了。
生性使然,温程是个心软的人,但也是个心狠的人。他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大吼大叫,只会当场一言不发地沉默,在默然间消化对对方的失望感,然后决然变得冷漠、疏离,再难亲近。温程和他以前的所有前朋友们,都是这么绝交的,但温程自己没有意识到。
对不熟的人来说,这种怒火根本没有威慑力,温程也不会浪费时间对不在乎的人动真格。
但对亲近的人来说,这种沉默的冷暴力是莫大的打击,像是一朝之间从温暖的怀里跌入漫无边际的冰窟,再难回来。
郑钧在温程身边这么多年,把温程的脾气摸得很清楚,因此他很小心,虽然常常会有意无意惹怒温程,但绝不会犯傻到把温程真的惹生气。毕竟他乐于见到的是温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只剩自己,而不是温程连自己都抛弃。
而时生不知道温程的这个臭脾气,连郑钧都没想到时生会把处处护着他的温程真的惹生气。现在时生知道了,但也已经晚了。这属于无意中以身犯了险,时生这次不会好过了。
郑钧审时度势地没再往枪口上撞,而是忍着疼,不出一声地老实趴着。
温程叫完救护车,又开始一言不发。沉默着给郑钧清理伤口、做好包扎,然后检查时生是否受伤,接着清理屋子里的玻璃碎渣,给两人换好衣服,自己也换了衣服,等着救护车来。
深夜,医院只有值班医生,只能先打破伤风,然后简单做个处理,具体检查得等明天白天才能做。医生建议郑钧在医院住一晚,明早起来直接检查,但郑钧因为母亲病逝的原因而对住院有阴影,因此坚持回家。
直到处理完伤口,温程依然没有消气的迹象,甚至没有从开灯以后看到的那一幕中缓过一点劲儿来。除了向医生了解伤情和注意事项,温程始终一言不发。
回到家已经后半夜了,温程进了门,把郑钧和时生关在门廊里。又清理了一遍屋子,确定床上床下到处——包括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有漏掉的危险的玻璃碎渣后,才打开门廊,让两人进来。
“这段时间别去公司了。”温程把床上三件套和地毯都换了以后,扶着郑钧在床上趴好,盖好被子,终于说话了,声音还有些抖,“能睡着就睡,明天醒来再去趟医院。”
“嗯。”郑钧闭着眼应了。本想拒绝,但这时候拒绝只会让温程更愤怒,“给我递下手机,我跟秘书说一声。”
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但郑钧不能抬胳膊,否则会牵动背上的伤口,又疼又出血。
温程把手机递给郑钧:“送文件的话……”
“我知道,不让他们来这儿。我让他们送到别墅,再让小钱送过来。”郑钧给秘书发完邮件,把手机递回给温程,“让他们知道咱俩关系又如何?你不比同水平的人多拿一分工资,也不必他们少加一天班,没证据表明你靠关系、走后门,何必这么谨慎。”
温程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现在不被误会不代表以后不被误会。我不想埋下隐患。”
“随你。”郑钧闭上眼睛。白翊帮他找到的困意早已又丢了个干净,现在清醒得很,连假寐的程度也做不到,只能闭着眼干趴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温程站在床边,看了眼站在另一边床边的时生,抱臂按了按被神经刺痛的额头:“你想怎么办?”
“你不护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