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哒——’

硬底靴踩踏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奇特的频率传出。沈清秋脚底沾染着不少碎石的粉末，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的奇异纹路被足迹勾画，却又在当即与土壤融合在一起，丝毫不引人注意。

等他站据在山脚之下的某个点后，与黑衣人隔着十丈的距离，遥遥对视。

“沈某不曾与阁下有什么接触，阁下也没必要屈尊降贵降个辈分，折煞沈某。”

沈清秋摇了摇头，拒绝与对方攀关系。他没有随意收徒的爱好，更不喜欢黑衣人这副表面粘腻实则狠辣的作风，若不是需要拖延时间，他也不愿与对方虚与委蛇。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尤其是黑衣人这样直白强势的目光，戏谑玩味的表情，就像是——将沈清秋当成他的所有物似的。

与对方撇清楚关系后，沈清秋收敛了从心头冒出来的愤恨与莫名的恐慌，摆出端正肃穆的架势，一举一动都透露出礼节性的疏离。随着他立正站定，沈清秋将左手折扇打开，以清风为安抚，冷漠而平淡的与对方算账：

“阁下不请自来，又奉上如此大礼。沈某既为东道主，自然要妥善待客。”

“哦？”黑衣人眉毛微挑，黝黑的瞳孔中隐有猩红暴虐闪烁，话语之中多了几分兴味，就连一个极其简单的音节，都带着上扬的弧度。

话语之中暧昧甜腻，尾音勾勾绕绕如同小猫的爪子，令人遐想：“请问师尊，是想给弟子什么样的‘招待’呢？”

“阁下既知道这是沈某的地方，却不曾递上拜帖叩门。先是与此地胡乱杀人抛尸，又放火烧山、毁我家园。而今还口口声声称呼沈某为师，要与沈某攀些关系，当真是……放肆、狂妄至极。”

沈清秋对黑衣人的称呼有些恼怒，尤其是看见他故作黏腻、讨巧卖乖的样子，和他真正犯下的滔天大罪站在一起，更是恨不得当即将人斩杀。

按照常理，在发现黑衣人修为高深时，沈清秋应该先拉开距离、仔细观察；接着以适当的言语稳定对方，尽可能以逸待劳，将剩下的一个半时辰‘静等’过去。

毕竟打一个时辰的架是很累的，能依靠对话和平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靠对战完成？

可——

只要一想到黑衣人将他的地方毁成这样，逼的沈清秋将弟子全部送下山，而且对方还一副将他当成毫无杀伤力的宠物随意呼唤亵玩的样子……

沈清秋就耐不住想杀人的心。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难道打不过对方，就该放任对方随意杀伤劫掠、□□烧吗？

还‘师尊’、‘弟子’，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弟子，拜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

“呵。”黑衣人看看停下不走的沈清秋，对于这个距离颇为不满。师徒之间，怎么能距离这么远？显得他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失了礼数。

不过在此之前，他可以给沈清秋一个主动的机会，若是他能抓住，一会把玩的时候，可以下手轻点。

“师尊觉得，什么才算是不放肆？”

黑衣人双手环胸的站着，向后做出个稍微斜靠的姿势，看起来闲适而懒散，与沈清秋端正的站姿形成鲜明对比。

垂眸向下扫视一眼，看着沈清秋忍不住颤动的右手指尖，黑衣人咧出个残忍恶劣的笑容，左手从肩膀取来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着：

“恭恭敬敬的向你行礼？”

“老老实实的忍气吞声？”

“遵循本分、绝不逾矩？”

黑衣人边说边向沈清秋走近，理直气壮的样子竟是比沈清秋还要生气。

‘唰——’‘唰——’随着几道破风声响起，黑衣人刚抬起的左脚空地处多了几枚噬魂钉。

“呵。”看着脚下的小玩意，黑衣人冷笑一声，重新站正。漆黑的眸子边缘已被血色占领，他就那么抬起头，凝视着对面的沈清秋。

沈清秋的眸色极其清晰，家园被毁的愤怒使他生出更多人气，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却又令他紧抿嘴角。而今，看着黑衣人靠近的举动，更是忍不住手腕轻抖，用这些小东西告诫黑衣人不得轻举妄动。

这家伙既然称呼他为‘师’，却又在无时无刻都流露出唯我独尊的傲慢。一边自称‘弟子’，一边却又说这些下位者应守的本分，莫不是想告诉他——

沈清秋曾亏待过对方，现在黑衣人功成名，找上门来，要用这种方式展现武力，讨回应有的公道？

真是风水轮流转、莫欺少年穷。他究竟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人物？而今黑衣人将他在乎的东西全部毁掉，又是在报复什么？

“沈清秋，你有什么好气的？”黑衣人完全不理会沈清秋用来警告和试探的小伎俩，反而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若是这些都能被你视为放肆，那欺师灭祖、身败名裂、折你手足、断你传承、颠覆乾坤、毁天灭地。你又该怎么评价？”

黑衣人一步步前进，沈清秋原本还能努力维持站立，在对方接近到五步远时，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在听到‘折你手足’‘毁天灭地’之后，更是从骨子里生出森森恶寒。他敢确定，这个‘折’，绝对既物理又情理，这竟是个会导致生灵涂炭，万千白骨无人收的灭世魔头！

“你——”沈清秋手指忍不住的颤抖，地面仿佛生出千年寒冰万年玄铁铸就的锁链，将他的腿脚牢牢钉在原处。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个漆黑扭曲的身影，在他耳边无数次的重复着：‘沈清秋，都是因为你’‘沈清秋，他们死于你’‘沈清秋，我要你活着，死都别想’‘沈清秋，你不会死的’

他是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将灭世的错误堆积于他？

沈清秋无意识的将指尖插入手心，滴滴答答的血珠流落于地面。他徒劳无功的在脑海里四处翻找，直至神识都生出闪白刺眼的疼痛，依旧没能想起发生了什么。

阴瀣幽煞的气息从足底生起，顺着小腿肚一点点的向上爬；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五脏六腑都像是长出尖锐而密集的寒刺，直令他心神恍惚。

他见过那个场景吗？

那样惨烈、血腥，哀鸿遍野、尸山血海的画面？

他连清静峰被烧、弟子被困都恨不得斩杀其罪魁祸首，却亲手培养出了灭世的弟子？

过往本是连续的河流，黑衣人的话语却像是开启了上流的阀门，无尽记忆碎片接连出现，化为最坚不可摧的铁链将猎物锁紧，随着他们的持续编织最终围成细密的网，将沈清秋牢牢困在其中。

那些被他‘忘记’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

“怕了？”黑衣人看着明明想后退却连脚都抬不起来的猎物，在三步远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视线于沈清秋身上扫了一眼，随手将他腰间的玉佩吸到手上。

手中的玉佩瞬间被捏成涅尘，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快速扩散。黑衣人甩了甩手上残余的粉末，嗤笑出声：“一开始那个不怕我，我还以为你也不怕呢。”

黑衣人从袖口取出布锦，细致优雅的将手指擦干净，掉落的白色绢帕于半空中烧成灰烬：“现在，还说不认识、不记得、没联系？”

随着‘没联系’说完，黑衣人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沈清秋的脸庞：“师尊若实在记不起来——”

指腹顺着对方额头溢出的冷汗向下滑，按压着那张失去血色、略有微弹的嘴唇上：“弟子也不介意让你重新体验一下。”

头顶的天空云卷云舒，投射到地面的光线形成无数光斑与阴影。沈清秋的脸庞藏在黑衣人挺直的影子里，除了额头的汗滴微微反光外，唯有那双已经失去焦距的瞳孔能看到一点点光亮。

“沈清秋，”黑衣人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嘴角勾起如水般缠绵甜腻的笑容：“跟我玩失忆——谁给你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