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黄梅时节是带着哀伤和埋怨的,一连几个月的阴雨下得人萎靡不振,悬在屋檐上的外套、汗衫带着一股霉味总晾不干,灰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银色锅盖直直的盖在农民们的眼睛上,带着凄凉和清冷,乡间笼罩着层层叠叠的薄雾,是一块朦胧的白纱披在山川河流,倘若三月现一声惊雷老人们便忧愁的望着天,这是大凶之兆,这一年都不太平,绵延的雨丝顺着毛里湖新发的嫩芽斜斜的割下来,像千万条蚕丝垂下,宅在家的主妇们总绞尽脑汁的做一顿什么样的可口饭菜才会让男人和孩子吃得津津有味,这属于流感的高发期更加让人毫无食欲,农人们在这个阶段无法农耕,眼瞅着生活条件愈发好了,要么三五成群的躲在麻将馆里消磨时间,要么通宵达旦的冒着冷雨在毛里湖打鱼,再或者妇人们扎堆打毛线聊自家男人,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们最喜欢提一壶茶跑去村口大槐树下杀一盘象棋,争的面红耳赤的时候总有,引吭高歌的戏痴刘木匠逢着阴天下雨他便打开他那不知在哪儿捡来的收音机听国际新闻,从他屋后路过总能听见收音机里咋咋呼呼的声音,准是又睡着了忘记关,他算是唯一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百事通,那些不着边际的历史知识和国际赛事都由他这里出来,在老家伙们的眼中他是一个什么的懂的人,李家人向来高人一等,纵然不会和他们这些人扎堆,李林响除了经营自家那点儿收成,还担任了村里不大不小的职位,当然全是仗着他修了这条路再加上他堂兄弟的关系,忙得倒是不亦乐乎。
婴儿肥的王村穿着厚厚的棉服正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严肃的课堂里全是歪着小脑袋认真上课的同学们,她一张脸胀得通红,坐在当年关押他太爷爷的那间教室,墙上渗出一条条黑迹,像一条歪歪扭扭的铅笔随意画的简笔画,四周全是清一色大块大块脱落的墙皮,同学们正在朗读“小荷才露尖尖角”。朗朗的读书声会穿过红砖砌起来的围墙,在历史里停顿再消逝,那是向上的声音,那也是希望的声音,她不敢举手打断同学们的朗读,也不敢直视老师那双严肃的眼睛和愤怒的吼叫,但她被一泡尿憋得已经双腿交叉,实在没忍住一股热流穿过毛线裤棉裤顺着大腿往下流,木板凳下面一点一点的滴,1分钟后座位下一滩湿漉漉的水洼清晰可见,她满脸绯红,直直的把书挡在脸上,徐老师双手背着在教室里逡巡,走至她身边用黄色的戒尺指了指读的位置,使劲瞪了她一眼。窗外下起了黏腻湿滚滚的大雨,操场上全是松软的黄泥,早已被高年级的同学踩踏光滑的校道,王村毫无心思,听着外面的雨声像母亲在自家院子里打黄豆,,哗啦啦哗啦啦,此刻她的羞愧已经到达顶点,她又是最后一个留校写作业的差学生,下课铃终于响了,同学们一窝蜂似的跑了出去,徐老师的住所就在教室隔壁,他老婆是一个标志的女人,经营着整个学校的小卖部,里间是不到10平米的房间,一张床和一个黑白电视机,王村失落的坐在教室最后,泫然欲泣,同班调皮的同学指着她的座位大嚷道:“王村撒尿了,王村是个撒尿狗,快来看。”
她伏案在桌子上,压根儿不敢抬头,越哭越伤心,全班背着书包的同学纷纷围拢来,徐老师从隔壁站在教室门口呵斥道:“放学了,回家去,作业没写完的留校。”
王村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中,羞愧、丢脸、难受,徐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朝伏案的王村喊道:“王村,你今天先回去,不留校了。”
王村撑一把红伞垂头丧气的从大队部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棉裤早被自己的体温烘得半干,文三妹在厨房里炒菜,没好气的骂道:“你又留校了?”
半晌没音。
“问你话呢!你读书这么差,你打算怎么搞的,数学2分你是怎么考的?”
“每天你都要留校,最简单的乘除法都学不会,你到底能干什么?有什么用?蠢得跟猪一样。”
王村低着头站在厨房门口支支吾吾道:“我,我尿裤子了。”
文三妹咬牙切齿骂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尿裤子?你是不敢跟老师讲?”
她走将来,抄起扫帚把一扫帚打在她的后背。
“你这个学期尿了多少次裤子了,床上都没得给你换的。”
“回回讲了上厕所喊上厕所喊。”
王村哇哇大哭。
王仪在外边儿鸡圈里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把王村拉了出来,劝诫道:“她还是个孩子,不能这么打的。”
文三妹厌恶道:“爸,这孩子不长记性,这么搞下去会宠坏的。”
“你越这么打胆儿越小。”
卜猴子急匆匆从前坪的橘子树里喊道:“王叔,快,跟我去湖边,阿强和唐三毛的船都翻了落水冻僵了,他们已经在抬回来的路上了。”
王仪阴沉道:“是怎么个事儿?”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不好讲,你们赶紧生火,越大越好。”
王仪把手里的瓢一扔皱着眉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文三妹心里一沉一把拉扯王村,边训斥边给她换裤子。
卜猴子又折转身叮嘱文三妹道:“你赶紧打电话给王芬,赶紧喊个摩托车送她来,人怕是不行了,你把火大点烧。”
王仪几乎连跑带跳的往湖边跑。
一群人已经挤挤挨挨的将唐三毛和王玄强两人抬回来了,全身已经冻紫,两人身子直打颤,嘴里哈着白气,上下牙齿砰咚响,两人显然已经没法儿讲话,众人看着这般模样也抓耳挠腮,赶忙将两人放在火边,王仪给唐三毛换衣服,三妹给自家男人换衣服,其余跟他们一块儿打鱼的两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王仪后便自行回家了,王仪和文三妹两人忙前忙后,把家里所有能盖的厚棉被和衣物全搜了出来,盖在两人身上。
“爸,这么搞下去不行,我得用我的体温把他暖热。你帮我把阿强抬上床,芬姐来了没有?”
“给她打了电话了,实在不行我来给三毛暖身子。”
王仪长叹一口气。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如果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把我这条老命拿去。我活着干什么?唉!”
王村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怯怯的望着两个直挺挺躺着的人,怯怯的喊了声爸爸毫无反应。
文三妹边脱外套边用热毛巾擦拭两人的身体,强装镇定道:“没事,爸,不担心,我帮他搓手搓身子,先抬上床。火不能断。”
“芬姐还要多久到,如果半个小时他们回不了暖,您得联系郭叔找车子把他两拖去医院。”
王玄强一个劲儿的抖动,嘴唇已经紫黑,足足改了七八床被褥,三妹在被子里脱光了趴在他颤抖的身子上,宛如一块冰放在自己滚热的胸脯上,
王芳带着唐轩背了一捆湿柴挎着菜篮子从山上往山下走,剪刀风刮着两人单薄的身子,山上净是湿漉漉的一片,地上泛起一层绿油油的苔藓让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摸着往下,生怕滑一跤,唐轩的稚嫩小脸冻得通红,两人相隔两米远的距离,蹲在路旁正在捞一根在树丛里的枯木,陈年树枝和积年的褐色树叶已经在地下腐烂,唐轩惊喜的嚷道:“姨,快这里有一大朵新鲜的蘑菇,这一株可不好找。”面前是一个盛满水的大沟,见王芳没回声有转头大喊道:“姨,快快拉我一把,我非要把一棵蘑菇捡到不可。”
王芳责怪道:“别逞强,捞不着的就不捞了,当心点儿。”
说着凑上前来瞅了一眼,抽身就走。
“这个沟太大了,不然我两掉下去了小命就没了。”
唐轩哀求道:“试一次,就一次,如果不行我们就走。”
王芳半信半疑,怔怔的望着她,一拍大腿。
“行,就一次机会,赶在天黑前回家。”
“成。”
王芳把菜篮子里的绳子束在唐轩腰上,递给他一根带弯钩的锄头,她的布鞋能踩出水,整个脚完全失去知觉,像被灌满了土,沉甸甸抬不起,一双包子手紫胀红肿,食指和无名指上全是结痂的冻疮,一层黄色的绒毛,她把绳子也系在自己腰上,双手拿起绳子往背上狠命拉,唐轩此时将整个身子横在大沟前,翻拨翻拨终于将一颗蘑菇捞上手,两人又相伴着往山下的泥泞小路上小心翼翼的走。
王芳忧心忡忡的朝唐轩道:“轩弟,你爸妈和我准备去广州打工去了,得供你读书,家里处处都要用钱,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自己没事儿吧?”
唐轩漫不经心道:“那好了,我自由自在的,天天不是被我妈骂就是被你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