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信劳有所得的松子终于得到了回报——在粮仓巡粮。
狡兔还有三窟,土匪的粮仓就更是要紧地方,通常正经挂粮仓门匾的就一座,其余都散在隐蔽的地洞废仓里,松子就在半山这座正经粮仓里挂了个正经活计。
每月据说多两钱银子,还有粮仓专有的食补呢。
他跟的管事姓王,是个圆身圆肚看起来一顿能吃一只烧鹅的大爷,十分善良,第一日就笑眯眯地问松子脖子上的红印是不是蚊子咬的,然后贴心地送上了青草膏。
雪天里,脖子疑似被大嘴蚊嘬出个红印的松子捧着药膏,十分茫然。
不过说到底,这份活计松子是很满意的。因为在这地方,搬扛堆叠分类粮袋,完全用不着松子这种提不动刀的人干,他每天只需要睡到日上三竿,掐着点到这里,时不时到粮库前的小平地晒太阳,坦然接受各个小杂兵的山薯果子进贡,再假模假式地进仓库里点点数量就行。
他好像天生就很会服从安排,又时不时有一点自作聪明的偷懒行为,但偷懒这种事儿在土匪窝里连号都排不上,因此管事老王也不管他。
日子过得挺滋润。
如果忽视屁股刺痛、双腿发抖、腰椎酸软等等各式毛病的话。
那一回弄得他后怕,不过是舒坦得后怕。
光是手和羊皮软管就这样舒坦了,真刀真枪得是什么样啊。
松子认真估量了一下自己这身板,决定先认真复盘那晚的每一个流程,得出需要改进的地方后,再找景历试试。
起码,起码下一回要来真格儿的吧!
不过复盘这事儿挺难,他试了几次,每回进行到第一步时,鼻子就有点热。
复盘到第二步时,脑子开始发昏。
复盘到第三步,他已经木着脸起身擦拭淌出来的水了。
他至今没有复盘到第四步,他怕眼睛一睁一闭,他就坐在椅子把手上晃起来了。
这么个情况,他知道自己得躲景历远点。
接连几日,松子都不敢往山上跑,连在饭堂里见到手指粗长的人都避开走,躲到第三日的时候,老王无意间漏了一句,说大当家不在寨子里。
“说是来了个什么人,给咱们大当家递了帖子,想结识咱们大当家呢,墙里人,怪客气,”老王刮着酒壶口的酱渍,又笑,“给土匪递帖子,真有意思。”
午后的田埂有不少人晒太阳打拳,松子怕晒疼头顶,脑袋上兜着顶帽子,张了张嘴,“啊,走了?”
“可不,人都求到山脚下来了,就在河庄呢,”老王咂了口酒,美得眯上了眼,“河庄你不知道吧,喏,往西边去,过了涠水,就是河庄。河庄穷啊,没田也没粮,两眼泪汪汪。从前靠你们老寨主,如今是墙内墙外都想攀,乐得当这个掮客。”
不在好啊。
松子长舒一口气,他想,大概是截粮截火铳这两件事撞一块儿了,树大招风嘛,光是粮食就够掀阵风头了,还搭上火铳,墙里那些人稍微一排除,就能把矛头对准有能耐吃下这俩东西的景历。
不在好啊。
松子踢了会儿泥块,磨蹭着,晒得脑袋也开始发烫,他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回房了,走不出两步又很快折回来,“他不会死吧?”
“啊?”老王迷迷糊糊睁开眼。
“就是……听说墙里人都很狡猾呢。先对土匪许下重利,好吃好喝好美人地招待,然后等土匪放松警惕了,就,”松子恶狠狠地抬手划了下脖子,“灭口。”
老王哈哈两声,阳光呲溜一下藏进他脸上的沟壑里:“想什么,大当家没出面,这活儿啊,都是派军师交涉,再说,军师死了也不怕,”老王拍拍他的肩,“咱们寨子里,光军师就一个队呢。”
松子点点头,想敷衍又尽量沉稳地说:“那就好,大当家没事是最要紧的。”
老王呛了一口酒,“操这心呢,大当家神出鬼没,早年间在十六州叱咤风云那会儿,你还在寺里头滚泥巴扫大叶子,他这名头喊出来锣都多余敲,响当当啊!不担心,啊,孩子。”
这话硬生生被松子听出了歧义。
他心虚,脸皮还薄,觉得好像有一支箭在半空拐了八百个弯直击他面门,于是不自然地解释:“没担心。”
“好好,没担心,”老王摆出忆往昔的架势,“要说大当家啊,还真是我看着大的,就他在你这年纪,也是个愣头……”
松子:“我该去点点前两日刚进的黄米了吧?”
“不急,你听我说,那会儿景历生得比你还嫩呢,就是苦啊,可怜孩子,拉扯着个兄弟,船工小二杂耍都干过……”
松子对老掉牙的故事没有兴趣,抱着算盘跑了。
他真不是担心景历。景历啊,在他心里就是奸诈狡猾还神力盖世的这么个人,要脑子有歪心眼,要武力有大劈刀,在重兵屯城的地方都敢玩灯下黑,黑了粮食,气都不喘又黑了火铳,这样有胆识有魄力的人,一场鸿门宴不在话下。
松子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有件东西落在山顶了——那个装了他所有家当的包袱。
不知道是王富贵还是景历的授意,松子换了这个活计之后,住处从半山的连排连炕集体小屋,换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排空置的小院,是从前老当家养的那些戏子乐师住的,现在就是老王和几个管事在住,地方是好,篱笆围的小独院。还能晒着太阳,就是离景历的大院子特别近。
松子能搬吗?松子当然不想。
但他人没搬,包袱衣裳木盆脸巾子却全挪上去了。
没人提前知会他。
当他在景历的大院子里被手指勾住魂儿鞭来笞去的时候,他的小金库也随着逝去的精元躺在了虎狼的领地里。
既然不在……松子抱着算盘,迈着轻快的步伐,昂首挺胸,充满希望地上了山顶。
可到半道就被拦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