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历说的罚,是真罚。
他想着,和尚算是第二回犯事了,抛开前因不谈,就结果论,不给个教训,和尚真把寨子捅破个天,所以思来想去,他做了决定。
“罚什么?”
松子熟门熟路地拉开景历的小橱柜,往里寻摸东西,因此并没有听清景历的话,他似乎也有一种不自知的底气,好像根本不觉得景历会把他打一顿。
不料景历掸了下肩头的雪,坐下来,“罚两个月月银。明日起,我会把山下喜街的书塾修缮一番,你就去书塾里教小孩打算盘,教上两个月,我给你把缺的月钱……”
“我不!”松子从呆滞到震惊再到愤怒,声音都大起来了,“你要罚收我的银子?”
那跟要我命有什么区别?我不要吃饭啦,我不要听戏啦,小种子不要养啦,生不出崽子来你赔我啊?
“你冷静点,站好了听我说。”景历皱眉。
“我不,你凭什么罚我银子?我们一路走回来的,在粮仓的时候你没有讲这件事,走了几步路,脑子就钻死巷子了,要不你绕回去,从这里往粮仓再走一遍返程,看看能不能把脑子扭扭回来。”
“?你叨叨什么呢,我说一句你要别我十句。”
松子突然软下来:“就不能商量商量吗?”
“我这不是在商量了?”
“那我可以拒绝的?”
“不能,你想什么呢,”景历简直莫名其妙,“我在按规矩办事,你没了两月月钱又能怎么?能饿死?你跟着我能饿死?”
松子面如死灰,一屁股坐了下来,幽怨地看着他,“你就是要饿死我……你不给我浇水,不跟我睡觉,我还对你那么好……”
这一串话压下来,景历也得毛。
他一个茹毛饮血的土匪,这段日子惯得你,都快让你给超度了你没看到?牌子给你了,吃食随便拿,就非揪着这点银子不放?大西瓜和小芝麻的分量分不清是吧,就想跟他呛话犟嘴是吧?
这和尚怎么就不知道服软,怎么就想不到他其实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
再说了,他倒是想轻轻揭过呢。
可上回和尚在寨子里打架,景历看在理由还算正当的份上,就算了,换来的是什么,是和尚握着陶碗就敢往人脑袋上磕,也不看看今天这事儿有没有他半点儿关系。这是土匪窝,不是救济堂,大家都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悍匪,一次两次算你走运,第三次你就该提着脑袋去阎王爷跟前报道了。
景历真的想不通,对寨子里犯事的处理来说,他已经是给开了扇通天的后门了,罚掉的银子过了冬,他就会在补贴里给再松子添上,这样松子也吃到了教训,又亏不得什么。
他想了这么久,想得这样周到,和尚怎么就一点领会不到,还要闹成这个样子?
这样地欠管教,这样耀武扬威,这样地口出狂言……责怪他。
和尚真的是个坏和尚。
景历冷着脸撂下句话,“挨板子还是罚银子,你自己选吧。”
…………
松子只能选后者。
三日后,松子睁开眼睛,在被窝里为失去的银子默默流了会儿眼泪,起来吃了俩包子,喝了碗羊汤,又割了两块熏肉,就抹抹鼻血,很有骨气地下山去了。
他自认为,跟景历已经是决裂的关系了。
光是这两天晚上,松子就往景历的屋里跑了七八趟,把自己送过的东西全要了回来,并义正严辞地告诉景历,如果他不收回这个惩罚,松子就将永久带走这些辛苦收集而来的宝贝破烂。
景历当然没搭理他。
这也就让松子今日下山时的脊背挺得特别直。
争就争这一口气。
然而下山之后,看到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的书塾,他呆住了。
这,这这,还是他前些日子看到的小破屋子吗?
这时,汪大发拎着装了碎土块的簸箕,从他跟前走过,没有刻意谄媚,也没再恶语相向,好像昨天松子那一砸就把他们过往的恩怨都砸平了,俩人重新变成了谁也看不起谁,谁也不搭理谁的样子。
小汪走过来,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说:“怎么样,好看吧,墙是我爹爹抹的,窗纸是我爹爹糊的,蛛网是我爹爹扫的,檐下的台阶都是我爹爹砌平的。”
松子几乎要翻白眼了:“他干得这样好,怎么早不来。”
“没银子啊,”汪秋鸿把手一摊,“这里什么也没有,漆墙的料和窗纸都还是大当家让人进城里买的呢,买的哦,”她特意强调这个字,又激动地说,“还买了好些笔墨书册呢,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书,听说书比金子还贵呐!”
“我知道了,”松子的注意力完全歪掉,语气也强硬起来,“你想说景历很好吧,原来鸟不拉屎的小破茅屋,他说修就修了,东西说买就买了,欺负你的混蛋说赶走就赶走了,他天下第一好!”
“大当家是很好……我爹也不错啊。”
松子一个牛角尖钻到底:“是啊,景历就是很厉害,是说一不二的土匪呢,谁能比得过他呀,说罚银子就罚了,不罚还要打人呢。”
“哎呀……我长大后也要做个我爹爹这样的人,不对,我要更厉害,我要保护起他!”
松子突然很委屈:“心硬得像块臭石头……土匪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阵沉默过后。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小汪:“该进去了吧。”
松子点点头:“看看带回来的书。”
…………
松子自觉骂景历的话一句也没有错。
对古樊族人来说,进食就是天大的事情,先填饱肚子,再浇灌藏育腔,种子发芽后生下小崽子,这是每个族人无法抗拒的本能,景历这次真的很过分。
他还在等景历给自己道歉。
最好道歉后,再识相地往自己的藏育腔里浇上一大捧好东西,日后也勤勤恳恳浇灌,那样他就可以勉强原谅景历。
因此现在他上午要跟着一群小孩学认字,下午要教他们术数,晚上要温习功课写大字,抽空还得去景历的院子装模作样地试探一番,两天下来,人就消瘦了一圈。
这天傍晚,松子有些扛不住了,他兜着一袋热腾腾的松子,从山下坐驴车回来,径直地走到了景历院门口。
他虽然是叫这个名,却不爱吃松子,尤其是被炒开了口的。
在景历的院子前徘徊了一刻钟,走到看门的王富贵都看不下去了,主动提醒道,“景哥就在屋里,这几日都没出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