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捧着一本书卷,目光随字句巡回向下。他慢吞吞嚼着字,书本之外的余光里瞥见两道身影。
从左往右行过,带起一缕清风。
耳朵里传来喻行窃窃嘀咕声:“乌侍卫,你看这儿…是否歪了一些?”
片刻后,两人又从易禾身后、自右往左而去。
“我带你去库房,你帮我看看……”
易禾捏着薄页,指甲刮擦了下页面,往旁边瞧去时,那两身影只留一瞬背影,消失于墙后。
喻行初掌宫务,挂虑喻谨要照看病母、不欲打扰,许多一知半解的事务只好挨个儿逮人来问——但最近,他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取经对象。
乌侍卫。
虽说此人表面淡漠守礼,偶尔教导时漫睇而来的眼神让喻行有种“自己是傻子”的错觉,但他相信,乌侍卫其实外冷内热、古道热肠。
这一定只是错觉…!
易禾乐见于喻行成长,也就默许了此事——他倒是不担心乌行鹤借机摸透摇桂殿的老底,反正对这种人而言,摇桂殿本身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大筛子。
晚膳前,易禾把话本放下,前去净手。五指在温水中舒张两下,拖着淋漓水珠举起时,一道干帕伸过来,悉心吸去水粒。
“殿下今日受委屈了?”来者却非喻行、喻言等人,而是乌行鹤。
照理说,他身为侍卫,不该擅自进殿,但因喻行总找他请教,让他插手了不少庶务,如今倒像是殿中半个管事了。
“倒还好…喻行和你说的?”
易禾心道,刚刚说什么来着,摇桂殿就是个大筛子。
乌行鹤动作意外地轻和,指缝里的水汽也逐一拭去,亲近而不显狎昵。
低声问:“可要属下去拔了他们的舌头?”
“……………………?”
水珠擦干,他立刻收回手,易禾的手却举着顿在原处:“算了。好恶心。”
他有点震惊。乌行鹤在他面前演都不演了???
当着喻行等人的面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而在他的顶头上司面前展露本性??
怪极,怪极。
“是。”乌行鹤称是,随后又想起什么,“那面具藏在床底,落了许多灰,殿下可将它另寻一处安置。”
“……”易禾的手正想放下,又被迫停在半空。
前几日担心身份暴露,他把面具藏入床底后就忘了这事儿…现在从乌行鹤的视角看,恐怕愚蠢得可笑。
“又是喻行告诉你的?”他忍不住问。
突然感觉摇桂殿最大的危机不是皇帝的忌惮、太后的野心,而是喻行这张漏勺一样的嘴。
乌行鹤不答,只是抬起手臂,让易禾僵住的手隔着衣物搭上小臂,道:“膳食已备好,殿下请。”
……
那日失约后,喻谨仍时而回殿、侍奉如常,只是没再提起过出宫一事。而摇桂殿其余几人似也遗忘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将它如过去无数件往事一般埋入尘沙。
书房内,喻谨停下研墨的手,缓缓抬眼看向书架旁二人,轻声道:“乌侍卫勤勉精悍,殿下这段时间可用得趁手?”
易禾端坐案前,一笔一划勾勒楷书字形,见喻谨注意到了那边忙事的喻行和乌行鹤,随口答:
“那肯定是没有喻谨好的……不过,尚也算得力。”
喻谨不知滋味地一笑:“如此便…”
“啊——手要酸死了。”易禾哀叹,丢下毛笔,一边甩着右手一边捏揉手腕,眼睛安静看了喻谨两秒,突发奇想,悄声道,“喻谨,你来替我写吧??”
喻谨一怔:“殿下,这……”
“哎,反正父皇又不看!”易禾无所谓地扬起眉,“就五弟那眼拙之辈,指定瞧不出来的。好喻谨,帮帮我?”
他抓住喻谨的手,袖口腕骨瘦得凸立,整个身体都诉说着萎靡可怜。喻谨看了眼他握住自己的手,眼神闪烁:“可、可奴才字形拙劣……”
【啧啧啧,你但凡再说一句,他都要忍不住答应了。】小九翘着二郎腿,专业评析。
“这很简单的,我教你!”易禾直接从桌边起身,推着喻谨的肩将他按坐下去,扭头吩咐,“喻行,去把喻言喊进来磨墨。”
喻谨平稳神色龟裂,想起身却又不忍拂开肩上的手,挣扎犹豫的间隙中,易禾已经把笔塞到他手中。
“不是这样握的。”
喻谨脊背僵挺,而易禾的声音就在他脑后嘀咕,右手五指传来凉腻触感,他在一根根摆正自己的姿态。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是喻谨自上次以后明白的道理。
掩藏的左手在袖内紧攥,掐住掌心,有一个声音仿佛在对两天前的自己大肆嘲笑,嗤之以鼻。
怎么会不期待呢?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可怜人,凭什么还要被扼杀这一熹微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