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赦的黑眼睛暖融融的亮了起来。
“当真?”他轻声问。
殊无己含笑点点头:“我虽然不常掐算,但也从未算错过。”
“既如此,你说了我的吉祥话,我应该给你些谢礼。”秦不赦道,“只是想来你也不喜欢身外之物——这样吧,我给你按按?”
“你会?”殊无己讶然。
“我会。”秦不赦说,也不避嫌,“我以前经常给我师傅按。”
殊无己听他这般说,就更没有拒绝的意思了。本来还想着这一路,必然没有人手拿把掐地伺候着,不料竟真捡回了一个三清出身的门人。
他侧靠在石壁上,偏了偏头,示意秦不赦过来。
秦不赦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从百会穴开始,沿着玉枕、大椎一路按下来,一边按一边轻轻地揉捏着。
他的手指力道不弱,指尖带着能侵入皮肤的热意。
“学过玄阳功吗?”这是殊无己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秦不赦这次如实答道:“原本学过,只是逐出师门时一并被废了。现在所习是我家的家传功内功……但终究是修习过,调息运劲的习惯总是相像。”
殊无己深感可惜:“我门下弟子一代不如一代,许久没有人能大成玄阳功,难得你天资异禀,竟能学会——你师父竟也不觉得可惜吗?”
“他才不可惜。”秦不赦似乎被逗笑了,“他亲手废的。”
殊无己更想问问他做了什么,但此等糗事想来秦不赦这样的天之骄子不愿多说,他也就没再多问。
倒是秦老板自己慢吞吞地开了金口。
“我不怨他,也不后悔。他比我更……别无选择。”他的手指已经从殊道长的脖子按到了肩头,力道得当地拉着两肩的经络,每一下方位都恰到好处。
殊无己沉默片刻:“可是三清有什么劫难?”
秦不赦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又隔着毛巾按了一会儿,停下动作,用眼神征求了许可才把殊道长身上盖着的最后一片布揭了下来,两指并拢,顺着那苍白的脖子开始沿着脊椎往下揉捏。
殊无己被他伺候得舒服,一时间有些昏昏欲睡。他不太习惯就这么在外人面前睡着,然而熟悉的山、熟悉的泉水、熟悉的手法让他彻底放松了戒备。
“殊渺?”秦不赦低低地喊了一声。
“……嗯。”
“您睡一会儿吧。”他忽然用做弟子时的语气说,“一会儿我伺候您更衣歇息便是。”
殊无己本就昏昏欲睡,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便如他所说的那样,枕着湿滑的石头,呼吸平稳地闭上了眼睛。
秦不赦的手又回到了他的头皮上细细的按抚,又过了会儿,直到确定他睡熟之后,才捧起那双指尖漆黑的手。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借着草木的阴影和林泉的气味,缓缓地划开了自己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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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无己在寅时准时醒来,身上已经换上了那身标志性的杏黄色道袍。
他飘飘然进了院子,没有如往常一般习练晨功,而是沿着三叠泉山的山路,不疾不徐地踱上山去。
汤池在半山腰,他们住在靠近汤池的客栈里,再往上走数百级台阶便能到三清观的大门口,只是此时门前搭满了脚手架,旁边贴了维修告示,说清泓观处于装修中,暂不对游客开放。
殊无己皱了皱眉,最终提了一口气轻飘飘地飞起来,越过了脚手架和深蓝色的橡胶栅栏,自上而下审视着他曾经的故土。
然而第一眼就让他大跌眼镜。
从山门到道观的108步台阶两侧,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售卖开光法器的摊位。千年雷击木高功加持8888一颗,免费算命8888一次,不准不给钱,金龙香8888一炷,旁边还放着宣传小视频,小视频里穿着三清道袍的主持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喊麦:“现在在拍的是明年三清的头香,宝宝们。现在我们出价最高的是德润的王总,出价888万。888万一次,888万两次,888万三次成交!”紧接着锣鼓喧天,视频回到开头,开始循环播放。
殊无己这才理解昨晚提到三清的时候,秦不赦那讳莫如深的态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住拔剑在这山上再劈出一道峡谷的欲望,脚步沉重地登上台阶,前往三清正殿。
正殿倒是比以往更加富丽堂皇,墙柱天顶都重新粉刷过漆,墙壁上新雕了大件式样的浮雕。三清老祖的雕像均已重塑过,门前的功德箱换成了透明的,里面满满地塞着纸币。
只是寅时已至,却没有一人在此处修行。倒是几个穿着蓝背心的工人,揣着烧饼蹲在地上,一边吃一边嚷嚷着马上要上工了。
殊无己听到他们说要把前面的牌坊拆下来,把字换成鎏金的再装上去。又说只要这道观在不停地装修,香火钱就会更加源源不断。
殊无己叹了口气,他现在倒是理解为什么秦不赦被逐出师门,却说不后悔。
恐怕此地已经没有真正的同道中人。
他不愿再往深处走,摇了摇头便准备下山,正好撞上迎面走来的秦老板。
秦不赦惊讶道:“怎么不上去了?”
“此处已经不同往昔。”殊无己平静地说,“不必再去。”
他说完才注意到秦不赦的脸色有点苍白,又问:“失眠之症还未好?怎么这么早出来?”
“是晨功的时间了。”秦不赦道,对自己的身体绝口不提,“多少有地方还值得一看。陪我走走?”
殊无己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让秦不赦带路,他们没有从正殿走,而是七拐八歪地沿着荒废的石阶往山上去。
“这是藏书阁的方向。”殊无己问。
“嗯,我在那留了个院子,还算是维持了过去的样子。”秦不赦道,“藏书阁倒是已经从头到脚镀了一遍金了,你最好别太期待。”
殊无己失笑,忽然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道法自然。”他喃喃地说,“人事变迁至此,我本不该因循守旧。”
他们又走数十步,秦不赦指了指几米外的一处鱼塘:“当年的放生池还在,你还记得吗?”
殊无己自然记得。他有每日放生的习惯,从市场上买了鱼,便取一尾放在这里,又或许山下潭中有人垂钓,他便会偶尔问他们讨要上一尾,放生在此处的池中。
往日里他常在这放生池边读书小憩、打坐,想来秦不赦有同样的精力。
“难为你了,能留着这地方。”他说,“从前就有人往池子里丢铜板,我还以为现在已经被填满了。”
“只要在游客区造个更大的,养满锦鲤就行。”秦不赦嫌弃地说,“那几头鲤鱼已经快比你肥了。”
他们一前一后,终于到了藏书阁下方。
秦不赦没看那金光闪闪的藏书阁,而是绕过残墙,钻进月门,进到后头一处幽深的小院里。
小院门扉斑驳、无匾无名,只有风吹过松枝发出的窸窣声响。
殊无己恍然:“这是我曾经闭关清修的地方。我从未将此处告知旁人,你竟也能找到这里。”
秦不赦笑了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殊无己总觉得他眼中有几分得意。
此地一砖一瓦、一墙一灰,一如过去他被迫离开时一样。甚至床铺上的枕席,仍然铺展着,似乎有人常在使用一般。
小屋旁有一茶亭,摆着成套茶具。旁边一棵合抱粗的老银杏,正在慷慨地撒下金片似的叶子。茶杯上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纹,看起来实在是上了年头,虫子在那些油彩的裂缝里安了家。
殊无己在茶亭里坐下。他刚抬起手,秦不赦就递给了他一卷书,正是他早晨通常会抄的《太上玄门早课经》。里面的内容非常粗浅,他也早已烂熟于心,但这卷书他却始终好好收着,逐字抄写磨练心性。
“你想……”秦不赦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要人研磨,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清静的氛围。
“Surprise!”肖紫烟大叫着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防贼用的高功率手电筒,照出巨大光柱,把整个小屋映得透亮,“捉奸!”
殊无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