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未到卯时便走了。
天刚蒙蒙亮。
娄二一瘸一拐,顶着阴阳脸拎着铜壶往后院井台打水。青石板结了层薄霜,他的步子拖得比往常更笨重了些,左腿微瘸的姿势挤得旧布鞋蹭出声响。
井绳吱嘎声里,二楼雅间支起半扇窗。
“小二哥,劳烦送碗素面上来。”
清朗声线,带着不入世事的洒脱,正是燕晟然。
娄二没回身,压着嗓子应了声。
晨间的泉水清澈,煮出来的素面也飘着清香。他托着木案上楼送面,盯着手中的面碗边走边想,其实泉水、素面、和燕晟然,在他眼里没多大差别,都是一样的清清白白,不染尘世。
“客官的面。”
二楼的门是敞开的。燕晟然背身立在窗前,雪色中衣松垮系着,娄二随意目测了一下,想来这些年承华宫伙食不好,明显比他最后一次见时瘦了许多。桌上摊着幅边关舆图,笔在各处圈圈点点,他好奇瞅了一眼,冀连山处也有,还里里外外圈了好几重。
燕晟然道谢接过面,娄二也巡视完毕,佝着背退到门边,正准备走,只听燕晟然咳咳两声,“小二哥,昨晚…”
娄二闻言愣住,昨晚经年到他房里,燕晟然这么问,指定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讪笑两声,
“小人自幼有麻痹腿疾,夜里忍不住痛,污了贵人的耳,实在对不住。”
燕晟然也未再抬头说话,只低头吃面。
两厢寂静,娄二等了一会儿,看再没吩咐,便退了出来。
一路拐过楼梯间向下走,才长长吁了口气。他被燕晟然冷不丁的问话惊了一瞬,要不是他深知自己如今怎副模样,还真怕燕晟然是看出什么来了。老实讲,他现在这狼狈样儿,要是被燕晟然认出来,天底下可再没有比这更不体面的死法了。
娄二下到堂上,和往常一样往门槛上一坐,甫一落屁股,便被早起的老瞎子掌柜逮个正着,打发他去城隍庙送香油。城隍庙在隔壁镇上,一个来回就要大半天。等回到冀连镇时,天已漆黑。娄二刻意走得慢了些,他倒是不介意多在集上晃悠几圈,反正回去早了,还得被老瞎子吆来喝去的。
晃悠晃悠,就遛弯儿到了易方酒楼外,娄二瞅着酒楼气派的门庭,不禁咂咂嘴,就差感叹声“娄未逢明主”了,要是当初到这儿做跑堂,不得舒坦好几倍。
正在这时,酒楼内堂传来一阵骚动,娄二走近几步踮着脚朝里瞧。
“红烧狮子头,借过!” 酒楼的跑堂胡七拖着长腔从门内掠过,正巧瞅到隔壁客栈的娄二一步一瘸,贼眉鼠眼的样子。胡七和娄二不同,是个健全利落的伙计,平日里也是个热络人,和娄二也熟稔。
他当即放下手中的菜,小跑两步出来,
“啧啧,瞅你这衰相,不会又跑去花楼吃闭门羹了罢。”
“去!滚一边儿玩儿去,别老编排你爷爷我。” 娄二狠狠白他一眼,随手抓起外桌上一把瓜子嗑上,朝内使个眼色,“里头什么热闹?”
“害,好好儿的听个书,偏来了个什么劳什子大侠,不知什么不顺他意,在里头闹事儿呢。” 胡七一脸无奈,想到待会儿要收拾的一地狼藉就脑袋疼,挠头间,盯上娄二这个十里八乡的闲人。
“走,带你进去看热闹,不过晚些,你得留下给兄弟我搭把手。”
娄二还未答应这泼皮要求,就被推推搡搡进了内堂说书厅。
门帘刚挑开半寸,便是一阵鸡飞狗跳,说书人那句“玉面罗刹诡镖害群雄”,裹着茶沫子迎面喷来,娄二反应快,侧身避过个踉跄的醉汉,远远瞥见燕晟然正立在堂内西北角。
他对面蓝衫胖子正唾沫星子横飞,“爷爷骂的是书里的脏货,你个驴球马蛋急什么眼!”
“铮”的一声龙吟,一柄软剑瞬间切向胖子的酒葫芦。葫芦应声裂作两半,顿时酒糟飞溅,在人群头顶划出条油亮的弧。
胡七偷偷摸摸儿凑头过来,对娄二小声讲解来龙去脉,“今儿个晚上先生讲的是崇乐宗宁妖人的秘辛,席间客人大多吃醉了酒,调笑间难免生些污言秽语。这锦衣郎从地下赌场上来,正好听到了,许是扰了人家耳根子清净,当即便动起手来。喏!你看那个被揍得最狼狈的蓝胖子,吹嘘他曾亲眼见过宁妖人,说那妖人生得花容月貌,比皇城的花魁都勾人。”
他努努嘴,又朝向另一边,“还有喏,一旁那个鼻青脸肿的,好像说什么宁妖人没死,肯定是教几个债主拉去享用了之类的话。”
娄二倒是不在意这些人讲什么,毕竟他的名头早在江湖上烂得不成样子。令他惊讶的是一向清汤寡水,正气凌然的燕晟然竟然随地打人了,这要搁以前,他好歹得嘲笑燕晟然一整年。
说是动手,其实就是燕晟然单方面殴打这群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锦衣侠士背后背着的黑缎重器仍由麻绸紧紧裹着,尚未出鞘。仅是随手借来的身旁软剑,已教这些人毫无还手之力。
眨眼间,一招流云分水,他的剑尖已挑在对方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