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外,风声鹤唳。
萧越不堪其扰,干脆借口遇刺在芜阁办公,可惜芜阁也没有了往日的清净,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优势在此时成为困扰。
“耶溪采莲女……”
“嘎嘎。”
忽高忽低的唱腔配上鸭叫,萧越手中朱笔越抓越紧,最终滴下一滴嫣红,落在“方党余孽”四字上。
萧越闭了闭眼,指节捏得青白。
他靠坐在窗边,细碎的光透过半遮的芦苇帘映到他侧脸上,越发显得他容色俊美,如在画中——倘若能忽略他周身冷得凝霜一样的气场和满眼的不耐。
手中的卷宗也越握越紧。
一个时辰了,还不累?那唱功着实让人不敢恭维,配上鸭叫更令人烦躁。
活了二十载,萧越头一次知道女子唱歌有这种动静。
他耐心彻底告罄,合上卷宗问:“有这样的小调?”
刃刀凭栏下望,青筋暴起的手掌扣住窗棂——乔姑娘竟撑的是库房蒙尘十余载的旧船。
他不动声色地答道:“应当是有,只乔姑娘不太熟悉曲调。”
“鸭子哪来的?”
刃刀眼观鼻鼻观心,“属下猜测,当是乔姑娘特意为主子养的,主子若觉得烦扰,属下去换成白鹭……”
萧越忽忆及儿时养的那只白绒团子,说它聪明,它咬坏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只荷包;说它蠢,却在他拔刀时睁着湿漉漉的眼,蹭他靴筒讨饶。
一如下面那小丫鬟。
聪明人琢磨一晚,就能反应过来采莲蓬不过一个由头,她只要安静的在无归院做一个透明人便好。
显然乔婉眠不属于聪明人之列;那几个陪她傻的属下,也不是。
萧越的脚被石头砸得生疼,自嘲一笑,“且由他们去。”
芜阁蓦地寂静,他偏头去瞧。
天光绚烂,碧波粼粼,小小一尾乌篷船在铺天莲叶中歪着,船上的女子将衣袖缚住,露出一截莹白玉臂,正笨拙探身,摇摇晃晃采藕花深处一只小莲蓬。
倒比前朝《采莲图》更鲜活,反是鎏金错银的世俗堆里难寻的野趣。
萧越对刃刀道:“你有空提点一句,让她至少学会再唱。”
刃刀松了口气,连忙应是。
萧越重新将自己投入案牍中,刃刀默默守在一旁,时不时偷瞟一眼塘中小舟,暗自祈祷萧越不会追究其他的事。
下一刻,就听萧越问:“船是敛剑送的?”
刃刀心中一凛。
还是来了。
那乌篷船一直被收在库房内,是先夫人遗物,没人能碰。他们二人都答应过乔应舟照应乔婉眠,敛剑应是没过脑子就将船给了她。
“主子恕罪,是属下失职。我这就去把船收回库房。”
“不必,就给她用着。再告诉敛剑,想送礼就亲手做,今日起他就去后院演武场给她造船,造好了再来见我。”
萧越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刃刀,“这几日她可有送过莲子来?”
刃刀霎时觉得自己凉透了。
果然,敛剑倒霉,他也落不到好。
这几日,他吃准了萧越只是随便打发乔婉眠,不是真在意莲子去向,乔姑娘送的莲子大多被他和敛剑二人吃了。
刃刀自襟内摸出素绢,展开送到萧越案上,半跪道:“属下有罪……那些莲子已被属下私下处理了,只剩这几颗……”
萧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刃刀,修长皙白的手捻起一颗,“我倒不知你还好这一口。起来吧。只是批卷宗沉闷,被她打搅才想起罢了。”
“属下明白,今日乔姑娘若是再送,属下必会及时交上。”
“不必。”
-
日影西斜时,萧越目光又凝在窗外。
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芜阁不远处,荷叶团团簇拥,宛如一片碧绿的屏障。
船上的女子慵懒地倚在船舷边,半张脸被一片荷叶遮掩,浑身没骨头似的歪着,青丝还勾弯朵未绽菡萏,像是已入梦乡。
又睡?
瞥过案头半尺高的弹劾卷宗,萧越唇角忽噙笑意。鬼使神差间,他指尖一弹,莲子划破空气,精准地落在乔婉眠头上的荷叶中心。
荷叶轻轻一颤,梦里人午歇正酣,毫无察觉。
……这是?
刃刀瞳孔骤缩。
自先夫人薨逝,他与敛剑再未见公子流露少年心性。
顽劣的小主人消失不见,沉稳与克制成了萧越的习惯,连带着他与敛剑也成了无归院戾气最重的刀锋。
直至今日。
刃刀隐隐觉得有些苗头,正想开口提议让乔婉眠来伺候茶水,余光却瞥见一只巴掌大的蟾蜍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头顶的荷叶上。
他心头一紧。
乔姑娘素来胆小,若是醒来发现头顶趴着这么个丑物,怕是会吓得哭个不停,甚至再也不敢踏足这片荷塘。
刃刀看向萧越,发现他也看着乔婉眠的方向,嘴角似有笑意。
萧越眉峰微动,二指拈起莲子斜斜弹出。
刃刀心情复杂地挪开目光,心中已预见到乔婉眠惊醒后的慌乱。
然而,那莲子只是惊走了蟾蜍,船上的女子无知无觉,依然酣睡。
刃刀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自家公子。思绪未明,忽见远处荡来一尾华贵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