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绍光跪禀父母亲大人万安:
五月初一收到家中信一件,系父亲告知宗弟考试一事。男四月二十九发家信第九号,内有男呈父禀一件,寄宗耀二弟信一封,又有木耳菜籽一包,不知俱已收到否?
男与妇在京身体皆安,平儿前日受惊,夜不能寐,请廖汀兄开药五副,今日小儿已安睡两个时辰,不复惊醒,白日欢呼佻达,行走不已,食蛋羹一大碗,脾胃甚好,令人心欣喜。
仆婢皆如常,董二老成细致,男甚重之。
前日辰时,京师西南隅似有惊雷炸落,声闻百里,屋宇震荡,昏黑如朔夜,天崩地坼。
男当日于翰林院当值,惊惶跳窗而走。时大殿匾额坠落,玉亭兄正值其下过,额血如注,男与僚将其拖出,然太医不至,玉亭兄不幸罹祸而亡。
掌院心忧陛下,率吾等来金銮殿。幸一近侍急扶圣天子出,群臣甫定。男时心胆俱颤未止,又忧妇与子,恰朝廷有命巡视灾情,遂领命而出。
男出宫门,见断肢残臂落于街中,神魂惊怖,又有妇人稚子号哭于道,凄然恻然。
率队过于居所,偶见男妇抱平儿立于街中,安然如故,大喜以至泪流,幸甚幸甚!董二与仆婢皆安。
男继续前行,肢体不全者,枕藉于道,伤心惨目,笔所难述。
男三口皆安,父母亲与诸弟勿忧。经此事,顿觉人生无常。若人无命,富贵又何如?向者玉亭兄榜中二甲第二,又为储相,超男远矣,如今罹难而亡,不胜唏嘘。
男择窗而跳,上天怜悯,幸留一命;玉亭兄过门而出,匾中颅而亡。存亡一瞬,神佛庇佑。
男现心灰意懒,惟愿长奉父母亲膝下。然诸弟尚不可支撑门户,不得不留于京师。
宗弟考试结果如何?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男当此时,尚未童试,若不中,父亲勿要苛责,唯劝渠日后发奋读书。
若宗弟中了,寄文来;若不中,便不用寄。现居京师,知世家子弟皆读史,今随信寄《史记》一部,内含三家会注,父亲与三位弟弟皆须每日读,不可停下。史虽不考,但能明志。
男现每日读《资治通鉴》十页,并记心得,来日记录成册,寄回家中。
目下光景渐窘,朝中又停发半俸救济百姓,同年二人亡于祸,买棺办丧皆有在京诸人所凑。幸开封会馆借男一百金支应,但恐难再付银回家。
在京一切自知谨慎,伏惟父母亲大人并诸位弟弟足下放心。
男谨禀。
丙寅年五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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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绍宗今日休沐,曹大一大早赶车去县城接二少爷,回来路上顺便把三少爷接回家中。
回来路上,庄绍耀一直瞅着二哥窃笑。庄绍宗一胳膊将人揽过来,问道:“你笑什么?”
庄绍耀不说话,仍是瞅着庄绍宗笑。庄绍宗冷笑一声,一手将人按在膝上,一手挠弟弟腋下。
“哈哈哈,我……不笑了……哈哈哈……”庄绍耀最是怕痒,一面躲,一面求饶。
“说不说?”庄绍宗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道。
“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哈哈哈……”庄绍耀求道。
庄绍宗冷哼一声,将人放开,盯着他,只见弟弟挑开车帘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耳语道:“家里有人给你说亲哩。”
庄绍宗一愣,他见阿宝姐姐一面后,情丝缱绻,回到书院亦是不忘,这几日想着如何与阿宝姐姐缔结鸳盟,没成想竟然生出波折。
“我一心在举业上,无心成家。”庄绍宗冷声道:“爹娘不会应了吧。”
“不知道呢。”庄绍耀连忙道。
他说完又奇怪道:“我还以为二哥会喜欢阿宝小姐呢。我随娘外出做客,见过许多姐姐,就数阿宝小姐长得最好看……”
庄绍宗听到弟弟说阿宝小姐,脑海中顿时绽开绚丽夺目的烟花,完全没注意弟弟之后再说什么。
阿宝姐姐?阿宝姐姐家来人说亲?
庄绍耀听不到回应,抬头看二哥,只见二哥精神恍惚,嘴角溢出笑容。
“哥,二哥,你咋啦,你这副模样傻傻的,怪渗人的。”大夏天,庄绍耀打了冷战。
庄绍宗轻咳几声,恢复矜持的模样,问:“谁来说媒的?”
庄绍耀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见哥哥这般模样顿时大笑起来,道:“哈哈哈,我就说你会喜欢阿宝……”
庄绍宗一下子捂住庄绍耀的嘴,警告他道:“别胡咧咧的,毁了人家小姐的清名。”
庄绍耀推开庄绍宗的手,撇嘴道:“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爹娘都不同意。”
庄绍宗听到这话,掀车帘左右一看,只见道旁两侧庄稼青青,车头坐着董大,遂对他道:“董大,你不许将我与耀弟讨论的事情告诉爹娘。”
董大乐呵呵道:“我只顾赶路啥都没听见。”但若是老爷太太问了,他不能不说。
庄绍宗道了一声谢,回到车里,询问详情。但庄绍耀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仿佛是曹村长过来探口风,但爹娘似乎对阿宝小姐的家世不满。
庄绍宗道:“我家是什么人家,不过是才将腿上的泥洗干净,哪里算得上书香门第?”
庄绍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庄绍宗抬头瞧了弟弟一眼,心中一动,道:“你帮我说话,事成之后,我给你买糖吃。”
庄绍耀笑他:“二哥你好不知羞。”
庄绍宗一巴掌呼到弟弟头上,道:“妻子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总要寻个可心的。我和你这个毛孩子说这些干嘛呢……算了,你只要附和我就成了。”
庄绍耀伸手,手心向上,笑嘻嘻地看着庄绍宗。
庄绍宗又气又笑,从包袱里抓出一把铜子,拍到弟弟手里。
庄绍耀忙双手捧着,一枚一枚地数起来,数完嫌弃道:“三十九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庄绍宗咬牙从荷包里取出一钱银子,道:“够不够?”
庄绍耀喜笑颜开,道:“够了够了,我保证出死力气。”
不同于庄绍耀的傻开心,庄绍宗内心忧虑,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他与阿宝姐姐以后怕是无缘无分了。
阿宝的父亲不是杜太守,他却处于杜丽娘的困境,可悲可叹!
杜丽娘尚且精诚在心,死而复生,跪求鬼差花神,他一大男子难道就不能做什么吗?
庄绍宗一路上鼓足了勇气,回到家中却见爹娘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怔愣,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熟悉的字体告知他们这是京师大哥的来信。
“爹娘,大哥怎么啦?”兄弟齐声问道。
沈母的眼泪蓦地淌下来,忙不地抹眼泪,摇头道:“你大哥没事。”庄进眼睛通红,闻言也附和道。
庄绍宗心中七上八下,手颤抖地抓着信,庄绍耀踮起脚趴在二哥的胳膊上,两人一起看去。
看毕,兄弟二人也如父母一样,脸色惨白,心中大呼神佛庇佑。
仅仅通过庄绍光信中的只言片语,便可知道当时之惨烈。大哥一家三口能活命,简直就如信中所言的神佛庇佑。
庄绍耀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求助似的看向父母,问:“大哥真的没事吧。”
庄进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没事,肯定没事,光儿素来诚实,况且他又写信归来,定然无事。”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心中大定。
沈母猛地站起来,道:“我去上香。”说罢,沈母取出一把线香引燃插在香炉上,然后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磕了几个头才起身。
拜完,沈母又叫潘妈叠些金银元宝并黄纸。
若是平日,庄进见状定要嘟囔几句,但今日他心有余悸,恨不得跪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求她保佑儿子一家平平安安。
庄进父子三人围着信看了又看,生怕老大报喜不报忧,隐瞒伤情。
沈母与潘妈整了一篮子的金银元宝与黄纸,提着就要出门,回头对父子三人道:“光儿大难不死,定是满天神佛保佑,我去给菩萨关爷孙爷祖宗们他们烧纸去。”
庄进抬头一瞧天色,薄暮即将降临,道:“现在去镇上晚了,先去谢了村里的神佛,关帝庙祖宗坟明儿再去。”
沈母回神,也见了天色,道:“行,我和潘妈先走了。饿了,先吃柜里的桃。”说罢,她就和潘妈出了门。
庄绍宗已将信看了十多遍,问道:“爹,这京师是怎么回事儿啊?即便是地动,也不至于把人砸的缺胳膊少腿儿啊?”
这若不是亲大哥的来信,庄绍宗一定以为是同窗看的搜神封神之类的书籍。
他现在看时仍胆战心惊,更遑论身处其中的大哥?往日读书,不乏有战争残酷的描写,但都不如大哥这封信触目惊心。
庄进想了半天,也是不明白,摇头道:“这封信想必是你大哥心神不定之下写的,等下封信,他一定会说明缘由。老天爷保佑,你大哥平安无事。”
小小年纪的庄绍耀也被吓得不行,叹道:“果然是富贵无常啊。那个叫玉亭的,大哥上次给我和二哥写信,还拿他勉励我们。”
现在呢,人没了,功名利禄随之烟消云散。
父子沉默着又坐了半响,直到庄绍耀肚子咕咕叫。
他从柜子里拿出几个桃子洗干净,端到桌上,招呼爹爹和二哥吃,但这二人都吃不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庄绍耀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劝道。
天黑透,沈母才和潘妈回来。“我刚才找慧师父解了一签,他说光儿有后福在呢,叫我们不用担心。”沈母道。
庄进父子三人点头,沈母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道:“光儿死里逃生,我想明日去买一头猪酬神佛祖宗,你们觉得怎么样?”
庄进虽然觉得浪费,但大儿子侥幸生还,若神佛有灵,定要还愿的。他听完,也就点点头。
沈母见了,立刻催着他去曹屠夫那里问问,谁家有猪要出售。
“天色已晚,明日去也是一样的。”庄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