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笃清接到消息时,很不敢相信,他心绪复杂,又跑了趟港大,同Madam石当面聊过,才确定发生了什么,一路忧心忡忡往家走。
舅母家很小,堪堪不到三百尺的面积却做到五脏俱全。这在维港也算常见,隔一隔,分一分,三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再早年,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室,卫厨公用,到时间陈笃清只能睡在云吞店里。
他白天上学,下学后回云吞店帮忙,等云吞店结束营业,拼凑在一起的桌椅就是他的床。
那阵子,陈笃清总能闻到自己身上旧抹布的味道,与维港永远黏腻的空气发酵成一团乌云。
后来陈笃清上高中功课变多,舅母有了理由,才说动舅父让他到家里住。住到家里也只是在客厅打地铺,但舅母会在他深夜温习功课时送来一碗糖水,看着他喝完。
那个远房舅父一开始出于某些原因接受陈笃清,但让陈笃清第一个感受到【家】的温馨的人是舅母。
舅母何兰芳总让陈笃清想到自己母亲,她们都有一双充满哀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面对丈夫时,永远微微垂下,驯顺如畜,唯有在子女的事情上会散发出点光芒。
一开始是万碧芝,后来是自己。
就这样磕磕绊绊,互相扶持,陈笃清考上了大学,又因为舅母,退出大学,回到云吞店,做门牌,支柱和一块抹布。
陈笃清忐忑片刻,打开家门。
客厅无人,陈笃清悄声走到舅母房门口,从门缝里看到舅母拿着铅笔写写画画,嘴上念叨着卖几碗云吞可以给阿清买一台电脑,也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买二手的?很快她又划掉那一横,说旧的不好,还是要买新的,就是买了后家里放不下该怎么办。
陈笃清眼中升起阵阵阵酸涩,他深吸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情绪,敲响房门。舅母转头见是陈笃清,立刻慌乱收起桌上纸笔。
“清仔,你回来了,吃饭了吗?我今天买皖鱼了,今天鱼好鲜的,卖鱼仔还多送舅母一把小虾子,你想怎么吃.......”说着话,何兰芳就要起身去做饭。
“舅母......”陈笃清走近舅母,拉着她坐下,暖声道:“舅母,我下周要回学校了。”
何兰芳愣了好一会儿,像是小孩子般笑了出来。她虽然偷偷去找Madam石,为陈笃清办复学手续,但她还未想好该如何同阿清提起。这细路仔从小就固执,她很怕他不高兴自己自作主张。好在他自己想通了。
是了,清仔总是这么懂事。
何兰芳欣慰点头,说好好好,又问他还需要什么,记得原来听Madam石提过,他们这个专业最好有一台电脑。陈笃清顺嘴扯说Sorry仔那里有二手的可以便宜给他,叫舅母不用操心。学费和生活费也都有人资助,他还有这几年攒下来的工资,他已经这么大了,可以搞定的。
陈笃清又同舅母商量,他以后上课时间没法经常在云吞店帮忙,店里应该赶紧招工;进鲜虾的那家店如果要涨价,该如何跟摊主讨价还价;很快要冬天了,舅母不要觉得天凉,冻饮就少给冰,会有人闹.......
陈笃清一说起云吞店就没完,越想越觉得事情多如斗星,干脆拿过桌上纸笔计起来。
“叶sir最好说话,他来的时候给他根骆驼烟就好......”
“不着急,舅母会学的,就算出差错,也不会比当年差,有什么大事,舅母也会同你商量的。”
“嗯,不会也无事,还有我呢。”
陈笃清埋头苦写,何兰芳叹息一声,拿过陈笃清手中的笔,看向陈笃清双眼:“清仔呐.......你有自己的人生。”
陈笃清顿了顿,眼中又有泪意,隔着暖黄灯光,好像看到亡故多年的母亲,在自己上学前同自己说:清仔,你上学要认真听讲哦。
良久,陈笃清狠狠点了点头。
这晚,陈笃清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自己重返校园后碰到的第一个老师是陆定。
陆定黑衫西裤,戴金边眼镜,一脸冷酷,粉笔在黑板上滑行出华美花体,转过头忽然点他起来,问他很基础的问题。陈笃清答不出来,只一直盯着陆定的脸发呆。
所以陆定态度很凶,下课后把他带到办公室,一只手指电脑屏幕,一只手控住他脖颈——是那日在后巷抚摸过他头顶的手掌。
陆定问他这行代码写的什么?他紧张地心脏狂跳,荧幕上是绿色代码组成图案:一把枪穿过一颗心。
灼热温度在颈侧徘徊,陆定哑声问,这是什么意思,是喜欢他,还是要杀了他?”
陈笃清猛地睁开眼,天色依旧漆黑,他缓了缓了神,起身去找水喝。刚一出去,就看到卫生间亮着灯。
何兰芳正在洗一条干净的运动短裤,她只盯着裤脚那一点洗,几乎要洗破。昏暗光线下,陈笃清仍立刻认出是那条蓝色短裤,他默默看了会儿,又悄然回到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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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是正式复学的日子,陈笃清从大二开始学习,因为学期已经过半,一开始他花了不少时间适应,好在他人缘不错,老师和同学们都很照顾他,他很快就如鱼得水,沉浸在知识海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