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
他听着,一直到钟声停下,消失在冰冻的空气里。清脆、微弱、富于音乐性,好像是在击碎玻璃。
“埃列?”是卡沙。他已经走上了祭坛,似乎有些犹疑是不是要在此刻叫醒他。
“成了。”埃列清醒了过来,用刀尖拄在地面上,站起身。
“这是打哪儿变出来的啊?挺吓人。”拉穆特也走了过来,看着他手里的长刀,一脸好奇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刀尖,不过一巴掌便被埃列打走了。
埃列又瞪了拉穆特一眼,提着刀走向了教堂的门口。
再次打开大门,那些要再次扑上来的群狼见了长刀,竟退缩了两步,但似乎仍不甘心离去,只是伏在地上,低低地嚎叫着。
“这要怎么用啊,一只一只杀过去,会不会太慢了?”拉穆特问道。
埃列没有回答,只是如幻象中的黑影一般将刀横放在身前,刀尖寒光闪烁。
所有的狼都在眼前了,黑压压的一片,眼中的绿光更加诡异,掺了生前、生后、未来的怨恨和不甘,伏低身子弓起腰部,蓄了力气便要直扑上前。
树影微微摇摆,霎时头狼猛地跃起,埃列挥起长刀,只一瞬息,那些恶狼便在眼前炸开,黑色的烟雾血一般挥洒在锈色的月下。顷刻之间,黑色的尘土便积满了自村口至教堂月光照耀的道路,堆成一个又一个小丘,如同寂静的坟场。
下一瞬那些坟丘便被风吹走了,眼前只剩了空荡荡的村子。
等埃列再将长刀放在眼前时,才发现这把刀并不是明亮,锐利的,锈迹爬满了金属的刀刃,与氧化干涸的血迹掺杂在一起,还有着数不胜数的豁口开在刃上,鲜血自豁口上滴下,一滴一滴落进泥土。埃列忽然意识到了这把刀是什么,手腕一抖,那把刀便“咣啷哐啷”地跌在了地上,极韧的金属刃面在反作用力下还跳动了两下。
卡沙瞬间捉住了埃列的手腕,关切地望看着刀出神的埃列。
“真恐怖。”拉穆特啧啧说道。
一道锐利的视线,犹如钢刀般自埃列的后颈穿透了喉咙,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埃列的手脚冰凉,尽全力压住身体的颤抖,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红毯,台阶与祭坛,与邪神深红色的眼睛遥遥相望。
“羊大兄弟人还不错嘛,拜托他的事他还真的干。这要是生在我的老家,那可不得了了。”拉穆特蹲在了他的身边,伸出手在埃列的眼前挥了挥,“哎,你还好吗?”
埃列的唇部极微小地动了动,喉结一滚,像是本来要说什么,最后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穿刺般的疼痛来源于心口,他借着领口向前胸看去,发觉左胸口之上垂直地刻着一个中间一笔拉得极长的“山”字,像是三叉戟一样,他曾见过,斯图尔特的手臂,村长儿子的颈侧,都有这样的印记——他也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员。
他方才……做了什么?他向邪神……许愿了。
眼前好像出现了雾气,不是眼前真实的雾气,而是来自他本应该忘掉的回忆,他如何挥手都驱不散的迷雾。他怎么能做那种决定?偏偏是……
红色的眼睛藏在迷雾之后,依旧将他窥探。
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将他蛊惑!埃列浑身过电一般震颤,理智终于驱散了那些雾气,如梦初醒。
糟糕!因为他的失察,他们被利用了,是那个邪神有意地促使他许愿,成为他的信徒,这有什么意义吗?他只是一副画像……不,他存在着。一个不容忽视的什么嵌入了他的思维之中,如此显眼,如此的存在感,他再也不能将其忽视。神是存在的,至少查奥斯就在他的对面。他没有见过查奥斯,但他已将他牢牢记住。
“埃列,埃列,你还好吗?”有人摇晃着他的肩膀,他看到视野里摇摇晃晃的卡沙,和在旁边忽远忽近的拉穆特。
“烧了那幅画。”埃列说。
“我说哥们儿,要许愿的是你,现在出尔反尔的还是你,逞英雄也得有个限度吧。”开口的人语气不善。
“拉穆特,别说了!“卡沙喝止了一旁的拉穆特,“埃列,放松,为什么?是有什么异常吗?”
“他已经坏掉了。”
“哈?”拉穆特压低眉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怎么,听起来你们已经成熟人了啊。查奥斯是水果吗?还能坏掉?你看看,你现在怎么也是他旗下一员大将,说背叛就背叛,不大好吧。”
埃列被这轻佻的话语瞬间激怒,像浇了一瓢油,心里积压的火气忽地燃烧起来。他耸起了肩膀,正要出手的时候忽然被卡沙握住了手腕,瞪向卡沙时,却见卡沙也带着愠怒地看向他,摇了摇头。
甩开了神子的手,埃列长出了一口气,移开的视线无处可放于是最后也只是落在高挂的邪神像上。方才的许愿中,他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一点……代价!足以将他推落悬崖的代价。
那家伙的阴谋。
“虽然狼不见了,但是天还没有亮,我们还是出不去这片河谷。”埃列平复了情绪,“最直接的破局之法,就是烧掉画像。”
“好吧。这个合理很多。”拉穆特摊开了手,表示妥协,他起身拔出了手枪,瞄准着悬挂着查奥斯画像的绳结,连开了两枪。子弹壳“锵锵”地落在地上,画像也应声而飘落,飘飘荡荡地,覆盖在了祭池之上,激起了一层飞灰。
埃列与卡沙对视一眼,跟着拉穆特的脚步踏上了祭坛,三人围着画像而站,俯视着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画像,拉穆特还有模有样地捏了捏双手的骨节,蹲下身来,将画像一点点缕平。
“呦,还真是人皮的呢。保存的这么好,表面上涂了防氧化的特殊材料,看起来有点像油脂。”拉穆特笑着说,“你小子,走起大运来,真是神明都帮衬着。”
埃列沉默不语。
“可是我们没有火啊,要怎么点燃呢?”卡沙问道。
“哥们儿,借个火呗?”拉穆特看向埃列,抬了抬下巴。
“哼。”埃列心里摆了个白眼,立起一边肩膀,在裤兜里翻找起来,半晌,摸出来一盒火柴。
拉穆特挑了挑嘴角,自腰上解下一个布袋,丢了过去:“省着点用啊,就这么点保命的东西,金子都换不了。”
解开那布袋,竟是满满地一包白糖,埃列本想点点头表达谢意,却见拉穆特移开了目光,打量起教堂的构造:“这红光看久了是眼晕哈。”
埃列自讨没趣,皱了眉头,捻起一堆白糖,划亮了火柴。硫火一蹿,急忙拢住,火却忽然一缩,屏住气望,终于静静地燃大。埃列的手被映得透明。
一点火星在昏暗的教堂里点起,纯粹的光让三人瞬间有些目盲,拉穆特和卡沙瞬间闭了眼睛,倒是埃列,火柴稳稳拿在他的手里,明亮的火焰像是燃烧在他镜子般的银眼睛里。
“愣着做什么?”缓过神来的拉穆特催促道,埃列才发现,火焰都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于是他将火柴扔下,同着其余两人一道跑下了祭坛。
皮质的神像从边缘起被火苗一点点吞噬,边沿自暗黄变作焦褐色,而后卷曲着变为焦黑,发着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道。火花猛地爆开,火势瞬间吞没了整张画像,绘制盘羊的墨迹在火焰的气流中扭曲,将神像拉扯着变得更为可怖,就好像那个邪神真的被禁锢在画中,正挣扎着想要从火海逃离。
火焰变得更加猛烈了,乱流将画像卷在空中,那无上尊贵的,高高在上的神祗终于在火海中化为了灰烬,如同方才被他再度屠戮的村民般,随风散去了。
埃列的目光紧盯着火海,在灰烬散去时,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查奥斯,到底是什么?若干年前查奥斯屠村真相,又是什么?他知道他是问不出真相的……他有一种预感,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
最后一片焦灰消失在空气里,火熄灭了,天上的红月瞬间熄灭,再睁眼的时候,日光朗照下来,明亮刺眼的光落到三个人的身上,埃列皱着眉头,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向那堆灰烬看去,两颗血红的宝石躺在灰堆之中,在白日的照耀下反射着金红的散光。
这个东西,留在这里也是祸害,正当他想捡起那两颗宝石的时候,祭池忽然传出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那些坑底的白骨开始了狂欢,指骨扒着祭池的内壁,像是要从地狱重归人间。
身后传来了撞门的响声,极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不可控的力量,聚集成硕大的实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门扉,像是死神的脚步声一般。也许是那些怨灵发觉了查奥斯的离开,又卷土重来,索三人的性命来了。
白惨惨的日光刺眼,却没有任何温度,响声接近,三人的双手已然冰凉。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埃列一个转身,竟正与一副骸骨脸对着脸,焦黑的骨骼,系着无数的彩带,圣女的骨骼不知为何又自坑底站立了起来,埃列心头一慌,下意识拉住身边的卡沙,连忙后退了几步。
圣女,他怎么能把圣女忘了呢?这下可糟糕了,他这么现成的一个邪教徒站在这里,圣女怕是不会饶过他了。
正当埃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卡沙的目光却慢慢出了神,独一无二的金色融在他的眼底,他向那副骨骼问道:“您是在呼唤我么?”
那骨骼没有再向前走哪怕一步,只是张着下颌,说着没有声音的言语。
卡沙似乎真的能听到那副骨骼的说话,眼里流出眼泪来,向着骸骨走去。埃列正要阻拦的时候,圣女胸前焦黑钙化的肋骨忽然一条接着一条地打开,直到露出整个胸腔,那里竟放置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黄铜铃铛!
“这是……”拉穆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个铃铛,莫非就是……”
虎狼环伺,圣女的骨骼猛烈的抖动着,似乎凭她的力量也无法压制着那些躁动的白骨了。
良久,卡沙伸手握住了铃铛的摇柄,擦去了眼泪:“祝福您高尚的灵魂,愿你安息,去到父神的身边。”
失去了铃铛的骸骨似乎也失去了魂灵,径直坠进了坑底,而神子则握住那个铃铛,轻轻的摇动着。
“叮当,叮当。”铜质的铃铛,质地更厚,声音空灵,久久不绝,头上的日光在瞬间变得更为强烈,强光刺进眼睛,也照进坑洞中,升起熊熊火焰,火势迅速而猛烈的燃烧扩散,在门即将被冲破的瞬间,焚化了所有白骨,烧穿了白玉的祭池,留下一个深邃的坑洞,不知通向何处。
卡沙看了一眼埃列,埃列点了点头,拉住了卡沙的手。
“天无绝人之路啊。”拉穆特正要笑,就被埃列一把扯住,掉进了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