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皇后说的话明显不是好话,但神色又很悠然,连语气都与寻常无异,云无忧虽有些拿不准,但还是为齐婴解围:
“殿下说笑了,守心仰慕你许久,刚还在楼下跟我夸你是戴花的大宗师呢,怎么可能视你为仇敌。”
方才杨皇后跟齐婴说话引经据典的,云无忧听得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留不下,这会儿终于算是主动插上了一句话。
但人家好好一句诗,从她嘴里说出来立马碎得不成样子了,也亏得是杨皇后渊博,又极了解她,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簪花人作大宗师,奉康伯拿本宫比上官昭容?”
齐婴跪在那里不抬头:“昔年上官昭容才华绝代、独步文坛,称量天下士,微臣自幼仰慕。”
云无忧说她仰慕杨皇后,她却只说自己仰慕上官昭容,关于拿杨皇后比上官昭容的事,是一个字都不应。
杨皇后这会儿也看出了她骨头硬,于是暂将她搁置一旁,对云无忧道:“本宫这儿有些东西,你送去给博阳侯夫人。”
云无忧领命,不放心地瞄了眼还跪着的齐婴,心一横,开始胡说八道:
“殿下,微臣不知博阳侯府所在何处,听闻奉康伯府与博阳侯府相距不远,不如让奉康伯为臣引路。”
其实奉康伯府跟博阳侯府之间隔了快小半个京城,她这么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带走齐婴,免得她彻底开罪杨皇后。
按理说,杨皇后若是厌弃齐婴,这会儿就该顺着云无忧给的台阶往下走,免得大家闹到面上,最后都不好看。
但杨皇后只是转头看向瑶光:“带昭平郡主去楼下,再给她安排个认路的。”
云无忧面色凝固了一瞬,本来还试图再尝试一二,谁知杨皇后竟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直接对她道:“你放心去吧,本宫不会为难她。”
目的被识破,云无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但莫明信了杨皇后这句话,毫不迟疑地放下心来,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瑶光带云无忧离开后,杨皇后歪靠在榻上,一只手支起脑袋,对齐婴道:“起来吧,她倒很为你着想。”
齐婴从地上直起身:“昭平郡主的性情,殿下是知道的。”
杨皇后不置可否,从附近矮几上拾起本书扔给齐婴:“给本宫念会儿,声音别太大。”
齐婴扬手接过那本书,定睛一看,书封上几个大字,竟是《昭容上官氏文集》,她浑身颤栗,不可置信地翻阅着书卷,越看越确信这便是已经佚失多朝的上官昭容文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杨皇后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看着齐婴如痴如狂的模样提醒道:“奉康伯,御前失仪的罪过可不小。”
齐婴立刻手忙脚乱地擦起泪来,有宫女好心过来帮她拿书,她却一刻都不肯撒手,只好跟第一天来这个世间的孩子似的,被宫女捧着脸擦泪。
在场众人见此都是忍俊不禁,连杨皇后面上都浮现了几分轻浅的笑意。
齐婴仪容整洁后,人也镇定不少,谢过杨皇后让她得见上官昭容诗集,便在身旁矮凳上坐下,翻开书封,轻声诵读起来。
优柔细语萦绕耳畔,杨皇后神色疏淡,缓缓饮着酒,直至醉倒在榻上。
她再睁眼时,天色已黯,楼内烛火幽明,一旁仆婢扶起她悉心询问,齐婴手上还抓着那本文集,也凑上前来,看神色,已是被她折服大半。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却忽有大梦初醒之感,望着夜色低低呢喃了几个字,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满天风雨下西楼。”齐婴道。
杨皇后不懂齐婴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长眉蹙起,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困惑地看向她,神情与平日里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后截然不同。
齐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内有一瞬的震动,很快解释道:“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殿下方才说了上半句,我便接了下半句。”
杨皇后默了会儿,道:“楼外并无风雨,也无人走远。”
声音轻到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殿下?”齐婴打断了杨皇后的失神。
杨皇后闭上双目,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眼,已经又变回白日里那个大权在握、操弄人心的皇后。
“守心。”杨皇后轻握住齐婴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叹道:
“卿既有上官昭容之志,区区女史,确是辱没了卿。”
齐婴闻言,却一改白日时那副宁折不弯的傲骨,有些歉然:
“先前是我意气用事,太想当然,上官昭容虽有巾帼宰相之名……却也不过只是昭容,彼时甚至还是女主天下,尚且如此。
古今女子,天下女子,其实吃的都是同一碗嗟来之食,我实在不该强求殿下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杨皇后却道:“本宫又不是第一次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殿下……”齐婴大惊大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杨皇后肯定了她的猜测:“本宫当初的确是有意扶持你袭爵。”
语罢,她又眉心轻蹙,微微流露出一点为难:
“只是你若要在外朝做上官氏,还需蛰伏待变,静候尧舜之时,所以如今……”
尧舜之时,显然指齐婴今日说她的那句“尧舜之心”,她这是在向齐婴暗示自己的野心。
这一番话下来,齐婴哪里还有异议,彻底死心塌地,当即拜服,跪地誓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微臣愿为女史,随侍殿下!”
杨皇后扶起齐婴,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心想,真是跟那个人一样好骗,难怪她们会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