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自觉术法有了小成,就算钟琪琪上身后有了什么歹念,也可以立刻进行反击,这才一时心软答应了,可偏偏理论不如实践,他完全没料到,小女鬼完成执念后一个突然消失,他的身体猛然承受不住不说,居然还连带着让自己的神魂产生了动荡,难道,这是共振现象?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琢磨着,头却晕的厉害,脑门直冒冷汗,手指发抖,浑身上下像是被卡车碾过的一般,魂肉分离,又硬搅合在一起,难受极了。
没能走上多远就再也坚持不住,快上两步,寻了一处墙角侧靠上去,低头干呕。
他难受,贺渠就更难受。
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冒了出来,细细的,尖锐的,像是锋利的钢针持续在心口钻击,疼得那样的清晰而又绵长。
伸手想要轻抚一下对方的额头,手指却虚穿而过,收回来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嘴里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被人借了肉身会难受成这样?”
苏岘微一抬眼,贺渠杵在眼前,脸上的神色明晃晃写满了担心。
“别急,没事了。” 他心中莫名一暖,老老实实解释:“之前发了信息给周昊,让他想办法把弹幕鬼爸妈引来学校,只是想着万一出问题,可以趁着情绪波动拿回身体控制权,赶出来直接灭了。可没想到,她的执念居然是和父母说声对不起,呵,早知道……”
早知道让他们见一面就好了,哪用什么女装什么借肉身这么麻烦。这话在苏岘心里过了一遍,没再继续,说了倒像是在抱怨什么。
叹口气,他掏出糖盒敲开,给自己用上一枚“清宁符”,然后缓缓的蹲坐下来,继续在墙角窝着。
神魂缓慢恢复中,苏岘事后复盘:“不怪谁,连我都不知道能难受成这样,大概因为,她从我身体里往生会让我的神魂共振而受损吧。”
贺渠张了张嘴,然后徒劳的闭上,涉及到这么深奥难懂的问题,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只是帮不上忙,连安慰都安慰不了,这让商场纵横多年的贺大佬,头一次生出了狂乱的无力感,裹挟着心疼,在他脑子里来回的激荡。
他仔细回忆一下,忽的具现出一大片西式园林,草地绿得沁人心脾,灌木丛修剪的整整齐齐,清晨的阳光斑驳在叶片上,晶莹的露珠清晰可见。
这是他记忆中最清新最舒畅的画面,是在双硕士毕业论文没日没夜熬了整整两周出关后,于浦林古老的皇家学府里感受到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鲜活而又宁静。
说不出动人的话,那就具现给他看看。
哪怕只是虚影,能让他视觉上舒服一些些也好。
苏岘瞳孔微亮,本是阴暗的角落,因着这海市蜃楼般的磁场异象,忽然明亮起来。
贺渠偷瞄过去,小神棍脸色淡淡的,似乎没什么触动。画面一变,开始播放他储存在记忆中最美的景色,从冰国夜空绚丽的极光,到米国克罗峡谷的落日,再到魔都江岸两边水天辉映的夜景。
做鬼好像也不错,尤其这磁场异象,像是多了特异功能一样,可以和喜欢的人完完整整的分享他的喜欢,贺大佬自嘲想着,皱了一整晚的浓眉终于松开了。
美景从苏岘左眼中幻变而过,是身临其境的立体投影,也是某人从未知地邮来的明信片,为他展现着生命中曾经的美好时刻。
他心头温热,嘴上却不肯轻易承认,刻意刁难:“想让人心情好些的话,不是应该给他看最喜欢的东西么?而不是你喜欢的。”
这声音仍有些冷,让摸不准对方心思的贺渠猛然生出了忐忑,连着反应也慢了半拍:“嗯……什么?”
“就,你那么有钱,没见过钞票山的样子么?就像电影里银行金库一样,成堆成堆的金条和小红票,我想看那个。”
想要讨好的人指名点播,片库里却没有,贺渠瞬间致郁,他还真没见过那场景,压根具现不出来。
纠结了一会儿,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那些别墅豪车一一显摆显摆,从侧面凸显个钱字,就听见身旁“嗤”的一声轻笑。
苏岘确实笑了,一方大佬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的模样,实在有点稀罕,还莫名的很有些萌感,一个没留神,居然就已笑出了声,被人逮个正着。
原本冷冰冰的一张脸,现在带了些忍俊不住的笑意,苍白的面色衬出些柔弱的病态美,配着今晚这红裙长发,这一瞬间,贺渠眼中的苏岘,美到让他窒息,他想,若他还能感受到心跳的话,此刻必然急促如战鼓一般,真切的宣告着,他已单方面开始了一场爱的战役。
而且,早已心甘情愿的不战自降。
眼见贺渠愣愣的盯着自己不说话,苏岘终于良心发现,“逗你的,已经好多了,你可别又甩出一串余额来,在我眼里,那就是一排数字,根本没什么实感的。”
这话由苏岘说来,已经算得上温言软语了,贺渠忍不住贴得更近些,同他一起半靠在墙上,柔声承诺:“等我回去了,给你堆一屋子看好不好?”
苏岘正准备答好,两人同时起了感应,转头向前方看去,一团混乱的黑影,从贺渠的磁场异象中逐渐勾出了人形,化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模样,从魔都的江面上慢慢走了过来。
“小……小棍爷?”
气息没错啊,怎么面前一个大美女?布衣老头疑惑的开口问道。
“是我,化装舞会呢,和人打赌输了穿了女装。”苏岘捡着周昊忽悠女朋友的现成谎话,随口应道。
老头恍然大悟,迅速接受了与年轻人已隔无数代沟的事实,镇定的说:“这样啊……咱们前天见过面,您交代要是看到了无名尸体,就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苏岘:“对,你看见了?在哪儿?”
等这老头把位置一说,苏岘立刻从裙兜里掏出了手机。
他这两天再也不好意思用定位术召集阿飘们了,可也没放弃寻找替代者,殡仪公司联系过好几家后已经敲定了用车,冷库也已经找好了,没想今晚还有自动送上门的好消息。
利索的拨了电话后,他忍着不适站起身,生怕一个去得晚了,事情又有了变化。
目的地不远,可身体状况再不允许他骑车了,没用贺渠提醒,他已自觉叫了的士。
所幸接下来的事情还算顺利,那是在一座天桥下的桥洞中,突然遭遇死亡的,是一个蜷缩在纸板上的流浪汉,衣物倒还算整洁干净,只过长的胡须头发已让人分不出他的年龄,目测,是得了急病暴毙的。
周围巡视一圈,没见到这人的魂魄,这种情况,要么是毫无求生欲,要么就是临死前已彻底陷入了昏迷,根本没有了意志力,身体一旦消亡,万事俱灭。
这种断绝了社会关系的小人物,根本不会有旁人在意,若不是苏岘赶来,估计明天天亮后才会有过路的人发现报警。再之后,就是到医院的太平间搁置几天,若仍然无人认领,大概又会去到某个医学机构或医科大学,成为又一瓶新鲜标本或大体老师。
所以苏岘心安理得的加快了这个进程。
目的达到了,报信人自然要感谢的。
苏岘问过一句,带路的老头一阵支支吾吾,最后回说,想再次体验一下“拍拍”术法。
他并不懂那是定位术,只知道面前这位众鬼皆知的小棍爷,双手一个拍击,快感就像潮水一般,让他们这些体会不到五感的阿飘们,能再度尝上一回做人的滋味。
可这“拍拍”两字落在苏岘的耳朵里,瞬间尬到他头掉!
神特么的拍拍术法,不如干脆叫啪啪术得了。
他一言难尽的盯着眼前老头,您这岁数了,不知道什么叫节制么?
转头再看,身旁的贺渠似笑非笑,眼神一亮,似乎闪过一丝小期待,可最后还是被担心遮掩了过去,微不可查的冲他摇了摇头。
呵,想什么美事儿呢。之前不知道副作用就罢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还会用出来搞得像神交一样,可能么?
呸!
苏岘柔声但坚决的拒绝了老头的要求,他今天为了防备钟琪琪出幺蛾子,各种符都带了两枚,此时挑出唯一人鬼通用的清宁符,掐诀,念咒,按压在老头的掌心上。
这魂体肉眼可见的清晰了许多,连脸上几颗黑痣都显现出来了。
打发走报信人,又等了快半个钟,等来了殡仪公司的灵车,对方的事务员兼司机竟然是条女汉子,力气大的出奇,收拾妥当后一个人就把流浪汉放入了冰棺里,麻利的紧。
结了一半的账务又约好了明天的用车时间,苏岘的疲累已经快遮掩不住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让他极度想念着自己的小床,真想当头倒下去,来个一睡不醒。
勉强支撑着回程,路过宿舍门岗的时候,他尚有理智思考了半分钟,怎么今天阿姨居然没值班的?
爬到三楼的时候才想起来,哦,今天中秋节,没有门禁。
中秋节?中秋节好像答应过什么事情……忘了,那就随它吧。
“岘岘,你现在……”贺渠看看小神棍那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欲言又止。
苏岘反应迟钝到被人叫了小名也懒得搭理了,摸索着开了门,忽然就被樊小光的尖叫声彻底吓了回神。
长发飘飘,红裙在身。
特么的,原来是忘了换装。
事已至此,杀人是犯法的,能消除记忆的玄术还没研究出来,毁灭地球明显功力不够。
苏岘只能认栽。
他淡定的撇了一眼,试图率先抢占舆论高地:“叫什么叫?没见过世面啊?愿赌服输换了个女装而已。大惊小怪……”
樊小光又是兴奋又是憋气,变了土拨鼠,只知道“啊啊啊”,正在直播的董方长目瞪狗呆,他身前的笔记本无数的火箭升天,全都是打赏的礼物,各种跪求刚入画面那位红衣小姐姐联系方式的。
苏岘迅速前进两步,躲开摄像头,顺便回头恨恨的瞪上贺渠一眼,为啥没提醒他一下?
贺渠辩无可辩,无奈摊开手掌,挂出个求饶姿态。
对于董方长这个课外兼职,苏岘一向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但他不喜欢引人注目,因此早有寝室内不能开直播的君子协定,其它地点无所谓,只要没拍到他正脸就行。
万万没想到头一次撞上违约,他这千年难逢一遇的社死现场,居然就这样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眼前。
烦躁再加身体不适,苏岘实在忍不住爆了个粗:“艹,你怎么在寝室开直播?”
弹幕顿时更加疯狂了,无数的问号铺天盖地。
“???我特么幻听?好像是校草哥哥!”
“??幻听+1”
“讲道理,这个语气也像是舍友。”
“啊啊啊啊,女装巨巨?”
“话说,只要是刚才那张脸,男女我都可!不挑!”
“爬开,校草是我种下的,马上采收啦!”
董方长看着突然爆炸的流量还有无数的礼物,在兄弟与粉丝之间纠结了三秒,选择了前者,万分肉痛的给粉丝们道了个歉,利索的下了线,转回头来陪着笑解释:
“万河今天回家吃饭去了,你也没了影儿,就我和小光俩,他非吵吵着给他介绍女朋友,我开玩笑说搞个公开征友,他居然还上赶着逼我直播兑现,岘哥,我的错误有他一半的功劳,不能只骂我啊!”
苏岘已经气到不想说话,偏樊小光造作出一脸羞答答走了过来,“还要什么女朋友啊……岘岘哥哥,你要一直是这幅打扮,我陪着你弯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戏精不值得温柔以待,苏岘毫不留情:“滚,看见你这样子我就想直回去了。”
卷毛开始跺脚嘤嘤嘤,董方长则嘿嘿一笑,他本想接着调侃,好好追问下今天这身女装的缘由,突然觉察了苏岘那过分苍白的脸色,还有一直皱着的眉头。
不由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啊?”
苏岘闭了闭眼,忍过一波突然的眩晕,随口道:“可能是感冒吧,我就先洗了,打算睡了。”
其实要不是一脸的妆容,他甚至连洗漱都不想做了,恨不能就地直接趴下。
可一想到万一就这么睡了,夜里万河回来看见,或者另外两个家伙不做人,偷拍了照片威胁他以后帮着做这做那的怎么办?
不得不防啊……
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洗手间里,摘了假发,扯掉假睫毛,换上T恤运动裤,开始洗脸,一边洗着,一边默念着自己那所谓的原则,他在心中发誓,再也不要心软,随便管那些阴间闲事了。
彩妆可真特么的难洗,用了樊小光不知多长的一截洗面奶,反反复复搓到白皮泛了红,一张脸才算彻底的还了原。
出来爬上床,连多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苏岘迅速陷入了沉睡。
樊小光本来准备好了感冒药,出门打个开水的功夫,没想他岘哥就已睡下了,看这架势,终究没忍心把人叫醒。董方长也彻底歇了再开直播的念头,掏出课本补进度。
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里,贺渠换过一身柔软的棉质睡衣,静静贴着苏岘躺下,手指滑过他尚未干透的额发,心念一动,忍不住再一次具现异象。
从未被外人踏入过的卧室里,熟悉的king size床上,他和他交颈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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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岘难得一觉睡到了中午。
偶然的一次虚弱,得到了全寝团宠的待遇。
早上的马哲课是董方长替签的,午饭是万河从校外特意打包回来的,清淡易消化的病号专用养生粥。
樊小光则殷勤的端茶倒水,还贴心的帮他把昨晚换下的长裙丢洗衣机里洗过了,没好意思挂阳台,挂在了门背上,此刻红的扎眼。
302一如既往的友爱。
他的心情因此很是愉悦,可身体却没能恢复如常。
晕眩感消退了,但是仍然困倦的厉害,喝完粥一眯眼的功夫,竟然又睡了一小觉。
刻意定的一点半闹钟起了作用,因为下午的解剖课是一定要去上的,他打算下课后趁着送大体老师回去的机会,以拜师为借口将勇哥请出来,撸串吹瓶的伺候一遭,灌醉了好方便他开展行动。
计划通。
逮着万河落单的当口,苏岘将想法一顿的安排,万河听他说得滴水不漏,又有之前应下的承诺在先,没奈何的落实了同党之名。
到了课室,苏岘还是困,眼皮随时都在打架的程度。
他估摸着,这是神魂受损后,身体自发产生的修护机制,很难用意志力硬抗,得靠时间慢慢恢复。只能使劲儿揉了揉脸,勉强维持着清醒状态。
万河见他还是这么的难受,主动接替了搬运工组长之职,带着同学们去了负一楼请大体老师。
苏岘随口道过谢,靠着教室后排的桌子等着上课。
靠着靠着,脑袋重得立不住,不知不觉就已变成了半趴,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更冲了。
这说是桌子,其实也是操作台,没有实验体的时候就和平常的课桌一样的功用,等大体老师们来了,就会变成解剖用的手术台。
可无论功用还是气味,此刻什么也挡不住苏岘的困意上头,不一会儿,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贺渠这大半天的,一个字也没说过,已经算是帮不上忙了,他更不愿让小神棍消耗精力来应付自己,于是无声无息的飘在三米远的地方,翻一翻以前看过的财经杂志,尽可能的降低着存在感。
眼见苏岘在课室里又睡着了,这才靠近坐在他的身旁,盯着人的睡颜,安静陪伴。
上课时间越来越近,身着白大褂的学生们陆续进了课室。
搬运工小队也回来了,可今天只来了一位大体老师,全身白布盖着,放在了讲台前的那张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