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人员四处乱哄哄的,李木最末还是挑人不多时起身走过去,端水敬道,恭喜先生。岳飞是双手接的,声音里还是熟悉的温和笑意,“谢李太尉。”而后虚做了一个饮的动作,将杯复递回来,示意他代自己饮了就好,待他饮毕,又起身握着他的双手,轻声重复了一次,“谢李太尉多年关照。”
几日后的九月初一凌晨,李木这日本无公务,得了前一夜吴玠卫兵的传话,干脆一宿未睡,三更刚过便来到岳飞的单间屋子里。桌上是齐齐整整一套高官的朝服,紫袍官帽,腰束革带,绶带玉串,华贵非常。朝服一向繁复,难以自己穿戴,他便前后忙碌为岳飞更衣。吴玠只微笑着在一边看着,时不时搭把手。
那几身众人九年来看惯的黑衣被收了起来,这些时日众人大半还是穿单衣的,岳飞却先让他帮忙再多套一层不薄的内衬——他整前襟时依稀还能闻到药味,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知道是对方这几天又有旧伤在痛,外涂来止痛的——而后才开始套紫袍。这时他才发现官袍比想的更宽大些,或者应该说对方总还是有些瘦,万幸里面多套了一层,刚好能架起来。
他最后把玉串挂好时,不由想到十年前的冬夜,也是在同一个院落里,他第一次给吴玠换朝服——那时吴玠是第一次入见,自然也是第一次穿如此复杂华美的礼服。他那时小心翼翼,一面感叹朝服果然好生气派,不陪着相公觐见一次真的见不到这等好东西;一面又生怕自己见识有限哪里给弄错,反复检查,惴惴不安。那便是一切的开端,那时怎能想到十年后的现在,他又在亲手在给岳相公换朝服、在这里见证历史呢……
他把边边角角整理好,从地上站起。岳飞同他道谢,目光相接的刹那,李木只觉浑身战栗了一下,许是看习惯了岳飞往日身着黑衣或寻常文士打扮的朴素模样,如今第一遭看到他穿上朝的官服,李木只觉心里腾地涌起无尽酸涩,胸腔里的每个孔隙都被一种说不清的沧海桑田感填满。他忍不住又站远点多看了两眼,吴玠在那边笑着打趣一句“瞧,都把他看呆了”,便出去叫自己的亲兵伺候自己更衣。最后李木捧起官帽去给岳飞戴,清清楚楚看着对方满头白发又觉眼酸——他自绍兴十二年侍奉岳飞起所见的就是这样,彼时对方不到四十岁,再早生华发也不该如此。他把两边的翅理好,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个血色凛冽的冬夜,当时对方命在旦夕、形销骨立,憔悴得连人形都看不出,吴玠介绍道“这是自家卫队长李木”,岳飞便躺在那里定神看着他,微微笑当作招呼。
十年一晃,相似的笑容在像又不像的面庞上重叠,神思恍惚间更多回忆滚滚扑面而来——
幸而如今已经沉冤得雪,一切还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