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慰说:我们去仙女山看雪。
江州的冬季很少见雪,陈慰是云南人,昆明四季如春,也很少见雪。玫瑰说她曾在西藏住过整个冬天,除了茂雪,还听当地的藏民说:夏天的喜马拉雅山,会有红色精灵闪电。
“不过我没有待到那时候,就来古南街道了。真的好想再回去一次西藏啊~我想看喜马拉雅山的红色精灵闪电。”
黑色越野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玫瑰坐在副驾驶给陈慰讲她在路上发生的事,陈慰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当然是一起去。”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会买自己的车啊?”
“买啊,看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喜欢银色的,最好是流线型的小轿车,像海鸥。”
“可是小轿车不好跑长途,座位也有限。”
“可是我喜欢,就只坐我们两个人。”
“我考虑考虑。”
“别考虑嘛,我拿钥匙跟你换。”
“你这,我好像有点吃亏。”
“你别不识好歹!我的钥匙是可以打开书信盒的,里面全是我的小秘密,你换不换?”
“那就换啰~”
陈慰订的那家民宿是挂牌叫“世界尽头”的一座带院子的复式树屋,最早由一对夫妇经营,夫妇老了,树屋交到女儿、女婿手上,在保留原有格局的基础上,又加入现代因素,譬如用整扇落地玻璃门取代了原来的木窗、木门,使人能将院内、屋后的雪景,一览无遗。
他们到时天青皓蓝,雪色已弥,仙女山已下过了一场雪。
年轻夫妇将两人领到挂牌“国境以南”和“太阳以西”的套间,交给他们两把钥匙,并告诉他们两个房间的阳台是相通的,适合小情侣居住。
玫瑰走上阳台,拂掉一截栏杆上的残雪,俯身往院子里望,一株六十年份的山茶树,正斗雪开花。
“我看出来了。”玫瑰回身对陈慰说:“这里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我们住的地方是‘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楼下还有‘且听风吟’和‘挪威的森林’,嘿,我说,这一家子很喜欢村上春树呐!”
“你不也一样?”
“村上很地道嘛,不光故事写的好,他还总是看得到那些孤独又边缘的人,还总爱写真实与虚幻的两个世界,像冒险一样,更重要的是,村上是日本作家中少有的肯正视历史,接受历史,继承历史与反思历史的人类的作家。他作品里不光有对人类的关怀,还有历史责任感。”
“嗯,他这点很好,可惜今年也是陪跑。”
“大概还缺点运气。”
“是啰,”陈慰上前用围巾兜过玫瑰的脑袋,兜住她冻得通红的耳朵,亲昵地在她鼻尖上蹭了蹭,问:“祝二位好事多多?”
“海边的卡夫卡!”玫瑰抢答。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落地灯盏下,陈慰读完《活着》的最后一段,时间还早,玫瑰眼眶里忍着泪,唇角却在微微上扬,在越来越寒冷的世界尽头,她越来越眷恋陈慰的怀抱,眷恋他的体温,他手掌的纹理,枕着陈慰的心跳声呢喃:“阿慰,我最近觉得,有理由的活着真好。”
“人只为活着而活着,但我想,如果有人,有理由,有目标的活下去,日子会好过很多。”
“小玫瑰说的对,大家都需要一个理由,你也是。明天没有书读了哦,《小王子》留给你生日那天。”
“好~”
陈慰娴熟地用手揉乱玫瑰的头发,又用手指慢慢给她梳顺,末尾指腹穿过她柔软的黑色发根,轻轻地在她太阳穴附近打转,两人没说话,静静地互相依偎了会儿。
“我们来看电影吧!”
她突然从他怀里爬起来,伸手去够投影仪的遥控器,肩膀上的毯子滑落,被陈慰提上去挽了个结,将她摁回沙发上。
“我去吧。你想看什么?”
“看雪,看岩井俊二的《情书》。”
“你好吗?”陈慰歪着头问她。
“我很好。”玫瑰歪起头学他。
后半夜北风呼啸,直到破晓。
玫瑰梦里有两种声音在吵架:
“啊呀呀!轻点!你扫把轻轻的!”
“好好好!”
“啊哟!你不行!给我!我自己来!”
“你别来!手冻得通红,我轻轻扫。”
“你从来不晓得轻重!扫重了都沾泥巴了,脏!”
“本来就是泥巴里长出来的嘛,我们老了,不也要埋到泥巴里去?”
“哼!”
苍老又幼稚的一句“哼”,将玫瑰从梦里剥出来,她眨开眼睛,厚重的窗帘外已透进天光,老人的吵嘴声还在继续。
以为下雪了。
玫瑰衣服也没换,披着毯子,踩进棉拖鞋,嗒嗒声跑向阳台。
“哗——”
阳光晴好,并不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院子里那株丰蔚的茶树,较之昨天,红瘦了不少。落花盖地,一对银发皤然的老夫妇,正牵手蹒跚着,拄着簸箕跟扫帚,在树下清扫散瓣。
“哗——”
陈慰推开阳台门,他眉目清朗,呼吸在冬阳里呵出白气,咳出一声:“早上好啊~”
“早上好~”
阳台的动静被耳尖的老爷爷听到,老人扶起腰,中气十足地冲他们招呼:“早上好哇!”
陈慰和玫瑰笑了,老爷爷被老奶奶拍了,轻轻一巴掌,拍在老爷爷身上,拍掉棉衣上不小心蹭到的雪霜,语气却埋怨说:“要你扰人好梦!”
“这不起了吗?小伙子,要不要带小妹仔一起,下来吃早饭啊?”
“去不去?”陈慰征询玫瑰的意见。
“吃什么哦?”
“她问早餐吃什么?”
陈慰自来熟地冲楼下回,玫瑰一羞,他挨上重重的一巴掌。
楼下老爷爷哈哈大笑,紧着一阵北风,一朵秾丽的红茶花“啪嗒”一声,从枝头凋落,落在残雪上。老奶奶心疼地捡起来,给花扑扑雪,扶腰起来,看见阳台边披着毯子的玫瑰,素白雅洁,单薄得像绺白纸,于是对玫瑰招了招手。
玫瑰手指向自己,有些惊讶。
我?
“是你!小妹崽,下来吃早饭,这朵茶花送你,看着喜庆。”
民宿六人围坐一桌,气氛融洽地吃早餐。
玫瑰拨着面前的一大碗滚菜粥,以及菜碟里的玉米烙和梅干菜肉包,求救似的看向陈慰,陈慰三两口“呼”下半碗,刚想将玫瑰的粥倒一半过来,坐在对面的老奶奶突然开口:“要好好吃饭,吃饭香是有生命力的证据,吃少了对身体不好。”
玫瑰赶紧端起碗,呼了一大口,假装吃饭很香的样子。
老奶奶满意地,又夹了块玉米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