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那朵玫瑰在一个过路人眼里跟你们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单单她这一朵,就比你们全体都重要得多。因为我给浇过水的是她,我给盖过罩子的是她,我给遮过风障的是她,我给除过毛虫的也是她。我听她抱怨和自诩,有时也和她默默相对。她,是我的玫瑰。’
…………
‘正是我为我的玫瑰花费的时光,才使得我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小王子说,他要记住这句话。
…………
‘我必须对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重复一遍,他要记住这句话。”
陈慰夹好书签,合上书,玫瑰已经靠在他身边睡着了,露出半边恬静的睡颜和搭在脸上的毛毛躁躁的小辫子,偶尔会皱皱鼻子,短暂地用嘴呼吸。
陈慰躺下来,替她掖紧被子,在被窝里摸到玫瑰的手,握紧,与她面对面,细察她脸上的每一根绒毛:眉毛弯弯的,颜色比睫毛弯出的弧度要浅,眼皮薄薄的,下面藏了很亮的一双眼睛,很好看,很心动,很……
陈慰抿抿嘴角,藏住笑。
又去看她眼尾的青痣,听说越哭会越深,但陈慰觉得浅了些,和她眼底的青影一样,他不会再让她哭。
每次贴近,都是鼻子先碰到对方,轻轻错开,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也缠到一起。
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形状对称,很软,像花瓣。
还有下巴,有点小圆,点头或是扬起来,线条漂亮。
这是玫瑰年轻的时候。
陈慰开始想,她如果老了,皮肤皱了,头发花白,眼珠会混浊,牙齿掉得精光,走路蹒跚……变成可爱的小老太太,那么他也会变成小老头,永远爱慕她赤诚善良的灵魂,爱她年轻时被人称赞的容颜,也爱她百年后备受摧残的皱纹,爱她偶尔的小脾气,也爱她全部的喜乐与悲伤……只增不减。
这是他的小玫瑰,陈慰想。
“我必须对我的玫瑰负责。”
那是他们在仙女山的最后一晚,玫瑰半夜醒来,探出没有相握的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描摹陈慰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明明才几天,却好像过去很多年。
就这样过下去吧。
玫瑰微微笑着,亲了亲陈慰的耳边,用指尖。
“啊切!”
“咳——咳咳!”
“哧溜!”
陈慰感冒了。
在山上没感冒,下山反而染上感冒。
他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对玫瑰说:“你别管我!”
水杯嗑在床头柜上,随后是玫瑰走出卧室,摔上门的声音。
陈慰委屈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床头兑好的一杯褐色感冒药,难看又难闻……吸溜鼻子,自言自语说:“我不想回去。”
沈女士打电话催他回去过年。
陈慰拖了几天,后面他爸打来夺命连环call,call他:“陈慰吾儿,陈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妈已经开始跟我冷战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只能去楼下牵条流浪狗回来看门了,你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今天不是才小年吗?我除夕回。”
“除夕?我还是去超市买狗绳吧。”
“哎!帮我找个理由,就说我感冒了,感冒好了就回去。”
一语成谶,陈父打电话问陈慰:“陈慰吾儿,感冒好了吗?好了就把照顾你的小金花一起带回来过年吧,沈女士想见见未来儿媳妇,房间都布置好了。”
“她来不了。”
陈慰半坐起身,将擤鼻涕的卫生纸抛进垃圾篓里,瓮声瓮气地解释:“她要回去陪外公外婆过年,等我感冒好了就走。”
正说着,门把手从外面扭动,陈慰把电话挂了,又翁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雾煞煞的眼睛,说:“对不起。”
“嗯?”
玫瑰放下菜粥,陈慰偷偷瞄了一眼,菜粥颜色怪怪的。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玫瑰问,手拨开他脑门上的碎发,探他的额头,有点烫,把被子往下拉了点,怕他呼吸不畅。
“我刚才凶了你。”
见玫瑰发愣,陈慰主动半仰起身拿过她手里的温度计,自己甩了甩,含进嘴里,又躺回去,叼着温度计可怜巴巴地说:“你还是管管我吧,我难受。”
玫瑰回过神来,乐了。
平时都是陈慰照顾她,头一回陈慰生病了,需要人照顾,那么点张牙舞爪,玫瑰当然没放在心上,但他居然在认真道歉,莫名……很萌。
“我难受……”
有点在撒娇了。
而玫瑰反倒板起脸,拿出当家长的架势,唬小孩说:“难受就躺着,不要乱动,先测温度,看有没有发烧,没发烧就起来先吃饭,再喝药,喝完药捂着被子睡一觉,就好——”
“你凶我,”陈慰打断她的话,用眼睛示意玫瑰毛燥燥垂在脑后的辫子,“你的辫子还是我给你编的!”
“哦——”
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五分钟左右,陈慰先笑了,叼着他的温度计摇啊摇,示意玫瑰可以了,玫瑰抽出来一看:37.4。
正常范围。
玫瑰心里松了口气,开始“伺候”陈慰吃饭。
“就没有别的菜吗?我平时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黄焖鸡啊、酸菜鱼啊、回锅肉啊、水煮肉片呐,都行啊,我不挑食。”
“……”
“不行炒个小白菜也行啊。”
“晚上炒,中午先吃这个。”
“我就说说,不敢真吃你炒的菜。”
玫瑰瞪他,陈慰实话实说:“这粥齁咸。”
“这本来就是加了调料的菜粥!”
“你还加了调料?”
“是啊!”
玫瑰理直气壮,抢过陈慰的碗,喝了一小口,确实,有一‘点’咸。
“皮蛋瘦肉粥也加很多调料啊!”
“傻子~”陈慰笑咳了,“那不一样。”
“明明都差不多……”
玫瑰越说越没底气,将菜粥和冷掉的冲剂一起,端去厨房,给陈慰重新冲了杯热冲剂。
陈慰喝完感冒冲剂,‘请’玫瑰帮他把电脑拿过来,他要提交毕业论文初稿。
“要不你教我怎么操作,我帮你提交?你今天需要躺着休息。”
“好啊。”陈慰依言把自己裹成一只棉茧,从善如流道:“那今天就拜托小玫瑰,让我依靠你一下啦。”
“没问题,我很乐意!”
让小黑洞们逐步收获成就感,也是引导她们康复的一个重要步骤。
提交好毕业论文,陈慰又‘请’玫瑰帮忙投了几份求职简历,还有一些零零杂杂的小活,玫瑰一样样做完了,发现陈慰还没有睡觉。
不睡觉捂出一身汗,感冒怎么好的快呢?
玫瑰于是找陈慰要《小王子》,要把他前两天补论文落下的结尾,念给他当睡前故事听。
“在我枕头底下面,你自己拿吧。”
陈慰抬高脑袋,让玫瑰拿出《小王子》,又躺了回去,往床的里侧挪,挪出一半的位置,让玫瑰靠在床头讲。
玫瑰跟陈慰盖同一床棉被,翻开书,书签掉下来——是一张相片,一张她仰面接雪的侧脸照,借书卡大小,背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玫瑰翻过来看,只见背面用红墨水蘸着,竖着写了一行钢笔字:
陈
慰
的
玫
瑰
玫瑰笑微微的,将相片夹进书腰,开始讲《小王子》:
“‘你好~’小王子说。
‘你好。’扳道工说。
…………
一个人要是被驯养过,恐怕难免要哭的……
…………
‘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可不是……’
‘这就好比花儿一样。要是你喜欢一朵花儿,而她在一颗星星上,那你夜里看着天空,就会觉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开满了花儿。’
(陈慰划有红线批注:我因爱你,而爱世人。)
…………
‘你是明白的。路太远了。我没法带走这副躯壳。它太沉了。’
(玫瑰微微叹息)
…………
请别让我再这么忧伤:赶快写信告诉我,他又回来了……”
陈慰醒时,香薰灯已逐渐黯淡。
他鼻腔有些堵塞,但他知道香薰灯是旖旎的玫瑰香调,跟窝在他怀里的人一样,玫瑰味儿的小猫咪~
他的膝盖抵着她的膝盖弯,她的脚心踩着他的脚背,多半是睡着睡着,她习惯性往他怀里拱,他也习惯性将玫瑰圈住,玫瑰的鼻息轻轻扑在他裸露的手腕处,一阵,一阵,有点痒。
陈慰亲吻玫瑰的发顶,又是最平常的一天呐~
平常到,他想就这样一辈子。
玫瑰送陈慰到航站楼。
陈慰往她脖子里挂卡套,是小学生挂在胸前的那种,里面还塞了张手写的硬卡纸,用圆珠笔写着一串地址,还往她手心里塞了个烫金的、印着“一路平安”字样的红包,告诉玫瑰:
“这是你乖乖打卡21天得到的精美大礼,上面是我家的地址,红包里面是给你买飞机票的钱,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要是在江州待的不开心了、遇到事情了、想我了,可以随时买最快的飞机票,来地址上找我。”
“而且,是永远有效,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也会给你留地址,红包里的钱用掉了我会再补进去,永远够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都能买最快的票,来到我身边。”
“只是有一点,路上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吗?”
“知道啦!”玫瑰把红包揣进兜里,推着陈慰,催他过安检,嘴角弯弯还要说:“可以不把我当小朋友吗?我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快走!快走啦,我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行行行!”陈慰转过身来,不舍地朝玫瑰张开手,说:“那最后再抱抱,抱抱我家小朋友。”
玫瑰跳上去,盘住陈慰的腰,给了他一个大熊抱。
陈慰开心的,抱稳玫瑰,笑弯了腰。
回去扶欢镇之前,玫瑰去找了小织姐。
小织花店年味儿很浓,宋小织教霍步青剪了窗花,贴在玻璃上,又拉住玫瑰往她兜里揣年货:牛轧糖、核桃糖、玉米软糖、水果什锦糖、瓜子花生……
说起五月的婚期,宋小织眉梢眼角都漫出洋洋的喜气,拉住玫瑰念叨:“爸爸,姆妈过两天都来江州过年,日子都挑好了,翻过年就回老屋砍香樟树,霍步青说箱子他来打,给阿装嫁妆……”
“小织姐,那你跟霍老板的婚礼,想好要中式还是西式了吗?”
“中式呀,所以这些个月都忙,要去翻《礼记》那些书,还有团扇,本来想手作,但实在腾不开手——”
“小织姐,团扇就交给我吧,你结婚,我送你一柄团扇,当成新婚礼物好不好?”
“好呀,只怕麻烦乃……”
“不麻烦!姐姐要结婚了,这是妹妹应该的。”
“乃呀~早该这样想。”
伏城跟玫瑰约好在书店门口见面。
玫瑰去书店看桑桑的小金鱼,桑桑跟玫瑰聊了会天,说:“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感觉我还蛮适合书店的工作,只要舅舅不赶我,这里就是我理想的玻璃缸了。”
“那恭喜你呀,我也找到目标了,明年我们一起加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加油——”有气无力的桑桑。
哗——
伏城踩着滑板,停在书店门口,肩上还挎了个包,走进去跟玫瑰打招呼。
伏城陪玫瑰去医院,医生说病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可以逐步减轻药量了。
玫瑰去药房取了药,简单跟伏城解释了两句她的病情,真的有在逐渐好转,让伏城不要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出了医院找了家炒菜馆吃中饭,伏城刨完四碗米饭,玫瑰还很高兴地给他夹菜,让他第一要吃饱,第二别浪费。
饭后送伏城去车站。
伏城要回家跟妈妈一起团年,严格来说,他跟学委初中在一个学校,学委家应该也在那一片。
“学委你不回去吗?要不要我等你一起?”
“不要,我今年不回去,我去我外婆家。”
“那你明年还会在古南街道吗?”
“在的,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参加小织姐的婚礼呢。”
“行!那明年见!”
“明年见!城城一路平安呀!”
“好。”
除夕。
扶欢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预备过年的新气象。
玫瑰拉着小箱子,走到巷口,发现两辆私家车把路给挡住了,只容她侧身通行,玫瑰只好把箱子靠墙根放着,先侧身进去看外公外婆再说。
才到拐角,就听见院子里欢声笑语,有熟悉的,奶声奶气的撒娇:“外婆~宝文要那个!要小灯笼!”
“好好好,外婆叫外公给你扎,外公还会扎小蜻蜓呢。”
“我要!宝文都想要!谢谢外公外公~”
“妈,你别惯着她,我带宝文去街上买一个,免得爸还要砍竹子。”
是苏祠的声音。
“竹子有的是,外公虽然年纪大了,但竹子还是砍的动,宝儿想要一百个都嘚行。”
“那我还想要熊猫,外公熊猫也会扎吗?”
“哈哈哈,熊猫不会,不过外公可以给宝儿画在灯笼上。”
“哥哥可以画的,妈妈说哥哥画画超厉害!哥哥可以给宝文画只熊猫吗?”
“嗯。”
声音冷冰漠然,吩咐另外的人说:“阿娟,去把车上的颜料跟画笔拿来。”
“好。”
阿娟迈出院子,听见小巷里有人跑步的声音,她以为是邻里的小孩,没在意,又听见“骨碌碌”拉滚轮的声音,等她走到巷口,只望见有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拉着箱子往车站的方向疾走。
那姑娘回头一眼,望见了她。
“喂?阿婆——”
“玫宝呀,你到哪儿了?要不要阿婆来接你?”
“苏……我妈她们来了?”
“玫宝?你在哪儿?你到了吗?”
“我都听到了。”
“你听阿婆讲,阿祠她是——”
“没事儿阿婆,我今年不回来了,还有,你不要把我的事跟苏祠她们讲,不然——”
“阿婆晓得,阿公阿婆都晓得!一句话都没跟她们说,玫宝你回来过年好不好?宝儿她们下午就走。”
“不用了阿婆,我在哪儿过年都一样,就求你们一件事,不要把关于我的任何事,任何消息,告诉苏祠,宝文也不可以。等时间到了,我会去找苏祠,跟她说清楚……”
“妈,你在跟谁打电话呢?”苏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