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只点了点头,令狐朝也没计较他的沉默,拍拍他后背,继续往山下走。
架阁库里,主簿拿来了盐官县县志,其中记载嘉定七年二月初二,城中在程氏长老牵头下办了祭祀礼,舞狮舞龙,游行放灯,盛况空前,持续了七日七夜才息。
翻看嘉定六年和七年的案宗,也有两起孩童失踪案与井底的孩子的年岁对得上,这几乎就是坐实了程氏以生人活祭的罪名。
那么林正则的死又是因为什么呢?
想到昨日夜里柳晏说的老鸨的死因,宋准很难不将林正则的死与官盐走私联系起来,于是他几乎是没怎么思索,就准备前去盐场和茶盐司查账。
赵主簿听了宋准的分析,签了文书便随他去了,借了匹马,快马加鞭赶到茶盐司,刚拴好马准备进去,却看到了一个十分令宋准意外的人。
那人身着六品官服,与寄禄官说笑着往外走,走到门口见到风尘仆仆的宋准,那人一愣,十分惊喜地叫道:“宋惟衡!你怎么在这儿?”
这人是宋准年幼时的玩伴,张惠张子初,两人父亲曾是同僚,家又住得近,来往频繁,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很快就玩到一起,后来各自出仕,鲜少见面,不想竟能在这儿遇上。
“贤兄?”宋准也很意外,但有外人在此,却也不敢忘了礼节,当即行礼道:“听闻贤兄如今任临安府通判,久未得空拜谒,还望恕罪。”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何必行此礼。”张惠说着,转头对寄禄官说,“惟衡是我儿时的玩伴。只是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我天生驽钝,并不担得了什么大任,如今忝居临安县县尉,勉强混口饭吃。”
张惠闻言笑了,说:“你若驽钝,天底下何来聪明人?不过你既是临安县尉,怎么突然来茶盐司了?”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盐官县有命案请我去协查,盐场的事儿,总是牵连到账目记档,便来茶盐司查阅一下。这是盐官县赵裕主簿的手书。”宋准将文书拿出递到寄禄官面前,却被张惠抢先拿到手里查看。
“哦?是什么样的命案,牵连到盐场账目?是有人走私官盐不成?”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但话里却也并没什么不妥,宋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能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回着张惠的问话。
“回通判,盐场的一位盐工无故溺亡,其家人击登闻鼓鸣冤,称其被奸人暗害,其未婚妻也因此自缢而亡,二人来往书信直指其是因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才不得不逃跑,许是逃跑途中被灭了口。下官以为,多半与官盐走私有关。”
“确定了吗?你怎知那些书信不是伪造出来的?盐工私自逃跑也是重罪,抓回来照样是要受刑的。”张惠站在那台阶上,宋准仍拘着礼在台阶下,他们之间隔着的仿佛不是几级台阶,而是天堑。
宋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但此事一码归一码,毕竟是条人命,更何况下官也因此案查出了一起极其严重的活人生祭事件,相关文书今日一早已经送去了州府。下官私以为,总该多方查证,若与官盐无关,也好还嫌疑者清白。”
“多年不见,贤弟倒是愈发仗义正直起来了。”张惠勾起唇角笑了笑,将文书递给寄禄官,说,“带宋县尉去查账吧,可要仔仔细细查清楚了。”
说完他便乘车离开了,临走前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宋准的背影,宋准似是察觉到什么,回头望去,却只见到车轮带起的烟尘。
宋准是带着盐场从前的走私账簿和公账来的,与茶盐司的记档对比之后,发现其中确实是有不少的坏账。
他将其中的异常之处誊抄下来,快马加鞭赶回县衙,查账目用了不少时间,此时已近午后,到了衙门拴上马就赶往架阁库去,他知道令狐朝一定在那儿。
果不其然,令狐朝老远听到脚步声就迎出来,拿着那张包着胶泥活字的油纸对宋准道:“惟衡,这油纸是账册的残页做的啊。”
宋准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问:“是走私官盐的账册?是程氏的?”
“不好说是谁的,但确实是和盐有关,你瞧。”
那上面记录着几年前的一部分私盐账目,背面还有一行潦草的字,写着“浸药显影”,令狐朝说,那是林正则的字迹。
“这么看来,确实是因为林正则发现了程氏生人活祭和走私官盐的事情,才被灭了口。程氏必须要查一下了。只是他们如今已经是门阀天下的豪强,我担心……”
令狐朝抿了抿唇,说:“这样大的树,想要一下子连根拔起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树为了能一直在风中屹立,会自己舍弃一些枝条。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怕,我们不急于这一时。今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令狐兄的意思我明白,明日州府肯定会来人的,我会如实上报,只是这样大的案子,也轮不到我左右案情的判决。”
“都无妨,你只需做你该做的就是,有过便罚,有功当赏,你好歹也是出了力的,还怕今后没有能左右案子判决的一天吗?”令狐朝勾唇微笑着,嘴边现出个梨涡,宋准看着他的笑,心里也觉得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