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相传的英雄故事中总有那么一位一往无前逆行而上的人,他们的天生就可以无畏英勇,虽千万人吾往矣。至于那些转身逃跑却又最终折返的人,他们的勇气不是勇气,他们的愧疚烙印在身。
他们有罪。
……
宋景行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在垓下城内了,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处浅滩,泥水过膝浸着他的膝盖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今是何世不知身是何人,与世隔绝的地方未必是桃花源啊……
垓下是什么样的呢?
遍地枯骨?处处饿殍?没有那么夸张啦,不论在哪里你永远可以相信人性——那该死的人性。
“垓下是有秩序的地方,最原始的那种秩序。”适应了黑暗之后,宋景行发现他可以看见盛泊兴眼里的自己,真漂亮——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垓下。”盛泊兴说话不喷火了,还有点哑。宋景行想让他喝口水润润喉。
“你想听吗?嗯……从哪说起呢?哦,对了,老师过世了,他受了刑身上本来就不好,没几天就染了风寒。我垓下没有医馆,也没有药房,老师只是染了风寒,可他们却要我就地把老师埋了,那时候老师还活着吃些药或许就好了,可没人救他…… 后来我知道了,在垓下生了病就去死,死了就地埋掉,等着下次漠水上逆顺水冲走从此泯灭。垓下也没有客栈,其实垓下连房子也没有,洪灾多发,他们都不建房子的。垓下……细说起来垓下其实什么都没有。” 宋景行握住盛泊兴抓他衣领的手,“不累吗?先松手吧,喝口水吗?”
他怎么能说的这么温柔?
“宋景行。”盛泊兴现在是不抵抗的,他的手被一点点掰开,攥的时间久了指节有些僵硬,“你怎么样。” “我还好吧,你知道我力气大,都什么都做得不错。老师走后我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还挺轻松的。” 宋景行的性格是不允许他向谁哭诉的,盛泊兴知道,他说还好就是一点儿也不好,就是很难,就是很苦。他感觉到宋景行在揉他的手指安抚似的。
“还有呢?”盛泊兴问,他觉得宋景行就像一只闷葫芦,他敲敲打打半天才不痛不痒的回给他几个音节。“还有……就没什么了,剩下的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宋景行是不想让盛泊兴难过的,就像得知盛泊兴误以为他一直在芜洲时,他选择不拆穿……苦难是他自己的,而与旁人无关。
“我想听。” 盛泊兴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触碰宋景行的,他觉得累了,或许不是累,可那种浑身酸涩,心脏钝痛的感觉是在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有的。
……我想知道你的苦难,想听闻你言疼痛,不是怜惜你,是在怨恨自己 。
“那我给你讲讲在夜潭捞鱼的事儿吧。” 宋景行伸长手臂去搂盛泊兴,顺着他微微凸出的脊骨一节一节的抚摸,“夜潭很大,漠水褪去后会留下很多鱼,垓下很难种粮食我们都是吃鱼的。”宋景行的思辨一直很好,话术也是一流,被他一张嘴辩的无话可说的人数不胜数。但现在他说话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丢脸啊!
宋景行把自己说乐了,他仰起头蹭盛泊兴的鼻尖儿,“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他们耳鬓厮磨,盛泊兴却如临深渊…… 夜潭会冷吗?你又能干什么苦活呢?有摔倒过吗?受伤呢?疼的时候有人陪你吗?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也想不到了吗?
宋景行宁愿盛泊兴瞎想。
夜潭的确很大,哪里中心是水外围是沼泽地,浅处有半人高,深的地方有十数米深。在夜潭捞鱼,是要人命的活。
那些在垓下成群结队拉帮结伙的人会雇佣宋景行这样落单的,给你一个栓了绳子的箩筐,不装满不让上去。要是在你装满一筐鱼之前陷进了沼泽里他们就把鱼拉回去,把你留下。
夜潭很冷,夏天也冷。漠水上逆是不分白天夜晚的,宋景行记得最深的一次是在冬天,下午涨水半夜退潮,他们被叫醒去捞鱼。那时夜潭上结了一层薄冰壳,一脚踩进泥水里觉得下半身都冻住了。他陷在里面动不了,岸上看着的人就拿石头砸他,问他死没死,没死就干活。
宋景行力气比别人都大,干的就格外多。除了捞鱼他还得搭粮仓,粮仓里都是鱼,鱼越多就能吸引越多的人加入,就能睡到女人,就能骑在别人头上。
在垓下建房子很难,垓下的土早被水冲软了,地基打不牢,基本每个月都要重修一次粮仓,不然它要塌。宋景行是负责扛梁柱的人,一根房梁他自己就扛的起来,扛起来支在粮仓里,撑着那些要倒的梁柱。
扛房梁也很危险,宋景行曾经被自己的梁柱砸过 ,砸在腰上,要了他半条命。
你要是说不想加入这些帮派也是不行的,会挨揍,会被打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难的事,于宋景行而言最难的是刚到该下的前三个月,梅常侍逝世。梅师染了风寒没几天就开始发烧,周围人都说他没救了,让宋景行埋了,免的起疫病。
宋景行不肯,没有药,宋景行想至少给老师吃点好的,本来想给老师煮鱼汤喝,但他既没有鱼又没处生火。有人叫他加入自己的帮派就可以要到鱼。宋景行就加入了,他还没干活只能先欠着,预支了一个月的鱼天天给梅常侍熬汤。
周围人开始还劝他,说他白费功夫,后来就都懒得管了。那时候梅常侍已经烧糊涂了,很少有清醒的时间,宋景行每晚都搂着梅常侍睡,摸着他老师一天比一天瘦的枯骨像抱着计时的阎王爷。
梅常侍最后一次清醒是在晚上,他咳的厉害,宋景行借了口干净水喂他。一代大儒早瘦的脱了人形,他一开始张嘴说话发不出声来,咿咿呀呀的像失了语。宋景行边哭边问老师怎么了,梅常侍好半天才找出说话的方式,他想拍宋景行的肩膀,但抬不起手来,只能很轻微的抖。他说“没关系的。”
四个字却耗尽了梅常侍的一生……
他很快陷入混沌又烧起来,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第二天宋景行去找人借鱼,路走到一半却猛的想回头,等他奔回去却看见周围那些人正在埋他的老师……他的老师还没咽气啊!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梅常侍是在宋景行怀里咽气的,一群人围着要宋景行把人埋了。宋景行抱着梅常侍的尸身犹如怀抱白骨。他枯坐半日终于起身,他说“让我为老师哭丧七日。”
昏聩的朝廷让宋景行对家国失了心,垓下的冷漠让他对百姓失了心。
那一年,宋景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