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姨忽地红了眼眶,泪水砸在姜莱腕间,烫得人一颤。她死死箍住那截细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小莱...”喉头滚了几滚,才挤出带着水汽的絮语,“等太平了,回来胡姨给你蒸三鲜馅儿的……”尾音散在风雪里。
胡苟靴底碾着积雪上前,在姜莱身侧投下一道沉默的影子,“姜小姐,”
他喉结动了动,袖口沾着未化的雪粒,“带上我吧。”
姜女士掠过年轻人肩头,望向远处覆雪的山脊。“胡苟,我很感激你们胡家,但你太爷爷的恩情,是用命抵来的,你不能去。”
她转身,“走吧姜莱,明一早我们便要离开了。”
姜莱站在原地,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姜女士身后,踏着积雪,走向那座熟悉的古宅。
雪,依旧缓缓落下。
石溪镇的青瓦永远沐着晨露,后山的野梨树结果时能甜透整个秋天。姜莱原以为,守着这些便是一生。
飞机撕裂云层时,姜莱正望着舷窗出神。机翼割开的气流在晴空拖出白痕,下方城市缩成彩色的积木。
“姜莱,将这份报读与我听听。”
她蓦然回神,姜女士素净的手指,叩在黑白分明的报纸上,衬得指甲泛青。
前排座位间腾起的青烟扭曲了视线,烟草混着汗酸味在机舱里发酵。姜莱接过报纸轻抖,油墨香暂时劈开浊气。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纸面,终定格于边角“奇闻逸事”一栏。
“新历970年,飞行员格农历经生死时空穿梭,成为寥寥幸存者之一。有专家言,乃强烈雷暴引发电磁反应,开启时空隧道,格农遂闯入传送之门,瞬息移形……”
少女的诵读声逐渐低缓,字句在唇齿间变得绵软,被纸页间的故事勾去了魂儿。姜女士似累极了,已阖目入眠。
忽然,机舱一阵颠簸,姜莱抬首望向窗外,四周昏昧笼罩,只有翼梢灯在云层中明明灭灭,她悄悄将手探入包袋,指尖触到片冰凉的鳞,下一秒,有什么轻轻缠了上来,一圈,两圈,脉搏贴着脉搏。
随着飞机缓缓下降,大地的景致渐次清晰,连绵的城市轮廓如画卷般展开,高楼林立,车流如织,此般繁华景象,她从未得见。
飞机轻触地面,姜莱心中了然,往昔岁月,或许已在此刻画下终章。
她随姜女士步出安检通道,眼前尽是金发碧眼的英洋人。
“您好,姜女士,小莱小姐,请随我来。” 一男子上前接过行李,开口的华国语,逐字都像从齿间硬挤出来的。
姜莱环顾四周,她素来钟情于美好之物。
此地之人,美得直白,美得浓烈。高鼻深目,无不透出异域风情的动人,每一处都精致得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然而,姜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究竟为何,一时难以言明。
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素来对东方人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直到姜莱跟着姜女士走进大厅,空气突然凝固。窃窃私语如潮水漫开。
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东方美人,像宣纸上走下来的工笔仕女,偏偏眉眼间还带着英洋油画的光影,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美得惊心动魄。
不是西洋人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青瓷釉面下透出的光华,每一步都像踩在琴弦上,震得那些蓝眼睛们神魂颠倒。
而姜女士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没有刻意昂首,不曾蹙眉冷对。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气韵,就像古卷上未干的墨色,让四周那些浓妆艳抹的西洋美人们突然显得浮夸又廉价。
他们不懂,这是千年文明淬炼出的从容,那些蓝眼睛里原本闪烁的傲慢,此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滑稽地凝固在瞳孔里。
黑色轿车缓缓停驻,金发侍者迅步上前,轻拉车门,手护姜女士头顶,举止恭敬。
姜女士微微颔首,弯腰的弧度像柳枝拂过水面,姜莱仿其姿态低头轻巧钻入车内。车门合拢,外界的喧嚣顿时消散,车里的沉水香突然有了形状。
姜女士朝她浅笑,目光交汇之际,姜莱蓦然领悟,英洋人与华国人之美,原是如此不同。
美未必张扬夺目,亦可含蓄深沉,像一幅水墨,留白之处,自有深意流转。
车窗外,街道两旁的建筑线条简洁硬朗,外墙上绘满鲜艳图纹。街角餐厅门前,三两人群聚谈笑吸烟。行人熙攘,衣着各异,步履匆匆。
“姜女士,小莱小姐,我们到了。”
铁艺大门巍然矗立,两侧灌木修葺整齐。门内,一座小城堡耸立,尖塔高耸,拱窗典雅。
门口,管家早已恭候。二人随其步入,屋内装潢雅致,地毯柔软得似云层一般,轻踩而上闻不见半点儿声响。
“姜小姐,请稍作休息,我去请老爷过来。”管家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姜莱的目光停在墙上一幅半身油画上,画技算不得精湛,笔触甚至有些生涩。画中女子乌发垂肩,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仿佛能洞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