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狲其兽,貌美而性狡,伪驯而乖左。何其类卿。”
宣景皇帝在拨弄着金鹤烟炉,紫雾缭绕着,一如某种棘锁,与皇帝的声音一起透过沉沉的虚空朝他拢来。
陈敛恐惧地往拥抱他人怀里瑟缩着。
那只死掉的雪狲被剥去皮毛,血肉模糊的尸体陡然闪过脑海。
“当年,他在皇考那里两次提起隋炀废嫡立幼一事。”刘钰口气森冷,回忆着自己还是太子时督察御史的行径。
雍王党臣的名单早在他心里仿佛有鲜血刻就的镌纹,他登位后,逐一报复着那些人。
陈敛奉命去送督查御史的最后一程。
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何刘钰要让他来,这杯鸩毒明明可以由其他人递出。或许是刘钰予他的某种警示……?
他猜不透,也不愿意去猜。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无疑会让他感到不安。
寅时二刻,昧爽,是东曙来临前的至暗时分。天色黑得很沉重,让人透不过气。
天子狱的辕门内,影壁上的狴犴像狰狞望向所有来者。
陈敛便在这只狞兽的注目下,走入狱中。轻袍缓带,如黑紫的夜色里一朵飘然旋过的白昙。
锦衣卫是皇帝家臣,见来者是他,都很默契地引路。
刑房潮湿阴寒,但墙才涂了新漆,显得冷肃干净。昨夜没有重刑审讯的犯人,但陈敛还是觉得四处浓重的血腥气都在争先恐后往他鼻子里钻,这使他不由眉心微蹙。
司刑的指挥使听到来者脚步,回头去看。
他便服来,一时间对方竟没有认出。
褪去满身朱紫,陈敛一袭霜色的清素襕袍出现在刑房的回廊里,仪态端雅,但眼角眉梢里衔着一种与他白日温润全无干系的漠然与幽冷。
“陛下敕命,让御史大人走得干脆一些。”
陈敛得声音沉着冷定,在空寂的刑房回廊里每个字都很清晰。
他将装着鸩毒的瓷瓶搁在一张供桌上。
白玉小瓶,盛满杀意。
死亡过程没持续多久,也就半炷香工夫,人就在滞重痛苦的呻吟里断气了。
司刑的锦衣卫却没让陈敛立即离开。说让圣命让大人稍留。
陈敛眯起眼睛,目光陡然锐利: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事?”
司刑:“这……”
对方支支吾吾着答不上来的样子让陈敛觉得有些古怪。但既然是钦命,他也不好违抗。
他便依照对方所言到旁边一件刑讯房歇息。
他听到隔壁叮叮咣咣有些动静,只当做是正在给哪个倒霉鬼上刑,竟也没一丝一毫的惨叫,心中只在感叹好能忍的犯人。
约莫两刻过去,东方既明,被稀释过的淡薄晨曦开始从气孔漏进来。陈敛沐浴在这种萧索的光线中,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有人叩门:
“刑毕,请大人一观。”
陈敛狐疑,倒也起身跟出来。
还有什么刑?
陈敛对于天子诏狱的酷刑略有耳闻,只是死后受刑,的确匪夷所思。
转过墙壁,他蓦地看到一张完整剥下来的人皮里面塞满了枯草,几乎同时,他仿佛又听到那只雪狲的嘶吼声犹如一把锥子,在他脑海中翻搅!顿时头痛欲裂,后脊冷汗如瀑,浸透了小衣……他就要站不住了。两名锦衣卫立即上前扶他。
司刑的人看他脸色惨白,一时住了嘴,忍了一会儿,看他有些和缓了才解释道:
“皇爷仁慈,让他走的干脆。皮是死了才剥下来的……”
陈敛觉得耳鸣得厉害,对方的说话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视线不受控地伸向刑房深处——他看到角落里灰绿色的草席,气孔漏下惨白的曙光没有照射在那上面。那一片灰蒙蒙的席子盖上着人尸,或更准确说是剥去皮的一摊骨肉。
可就在两三刻之前,那个位置,御史应还是坐在那里喝上路酒、吃断头饭。等待他这一杯鸩毒。
剥皮充草是前朝的旧刑了,早就废黜,不知道刘钰怎么会想到这等非人的法子来凌辱他憎恶之人的尸身。
他总觉得那席子在司刑指挥使说话间偶尔一颤,连带着那个人皮草人也变得不听话了,仿佛是怨念太强,死去的人都挣扎着要活过来。
陈敛面色苍白如霜,眼睛始终还是落在那里,不曾移开。
“等午时,这个充草的人皮要高悬在菜市口的牌楼上示众。”司刑指挥使继续道,“谋反事关重大,对外要称活剥,以震慑宵小……”
陈敛忽觉耳鸣得厉害,后来已经完全听不清任何说话声。他感到雪狲凄厉的嘶叫正往他耳膜捣去,小兽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鸣越发强了,他有须臾失聪的眩晕感。
司刑见他老半天不说话,满脸关切、询问着走近他。
他看到对方的口型一动又一动,以及对方胸前瑞兽补花的纹样……狞兽张开巨口,随着那人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晃动着,仿佛向他扑咬而来。
“大人,大人……?”
他被这黑暗吞噬。
……
再醒过来时御史的尸首、司刑都已经不见了。眼前是一道道冷而坚硬的铁栏,被锁在了牢房里的人,居然成了他自己。
这是天子狱,刑部和大理寺不得过问。除了刘钰没有任何人能将他关在这里。
陈敛警觉地辨别着周遭的动静——他听到脚步声,来者靴底一下下剐蹭着地面的声音在阴湿的四壁内回响着。
漏进来的一缕微光中,他看到青妆花缎的祥云履在更漏声中踩着砖石,一步步接近他。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