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踏雪寻梅
柳朝闻沉默片刻,眼神微垂,似在衡量,却终是摇了摇头,语声不高,却透着一丝不可动摇的坚定:“我不能拜师。”
那人闻言,眼角微挑,倒也并无恼意,反而轻轻一笑,那笑容里竟无讥讽,也无怨怼,反似自语般淡淡说道:“不拜便不拜,老夫又不稀罕门徒。”
风卷雪急,呼啸如号角。孤鹭峰顶,白雪皑皑,崖边风声猎猎,卷动灰袍轻飘。两人并肩而立,相隔不过一丈,雪线如界,刀气未散。
那人静静看着他,眼中竟隐有一丝赞许之意。他本是试探,柳朝闻不肯低头,倒更合他心意。他缓缓收刀归鞘,刀入鞘的一刻,周围寒意似也凝结成声。
二人未语,各自静立。天地如纸,雪落无声,只有风自远方席卷而来,绕山而过,穿林穿雪,如长歌未歇。
此刻的柳朝闻,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早起波澜。“我不能拜师”——这句话,他不是为拒人情,更不是故作清高。他出身敕封庄嫡子,承父训、负名门之责,自幼被教以礼法纲常,从未妄出一礼。更何况,对方身份未明,来意莫测,他不能轻许,更不能轻附。但他心里清楚,方才那一招“雪落无痕”——是真的柳家刀。是他梦寐难求,却从未真正握住的刀意。
风更紧了,雪花贴面而落。柳朝闻忽然微一仰首,望着那无尽夜空,心中却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执念。“我想要……只属于我自己的刀法。”念头起时,他心中忽地一静,如山中雪崩之后,万籁俱寂。他双目缓缓阖上,又在刹那睁开,目光如刃,不再迷惘。
——
之后几日,柳朝闻每夜皆登孤鹭峰,与那黑衣人修习刀法与心诀,此处且不细述。
三日转瞬而过,朝暮如箭。那日清晨,山雪初霁,万物披素。柳朝闻早早整装,立于敕封庄前院。寒风拂面,眉眼微敛。他将一身月白衣袍整了整,又低头拂去靴边雪痕,方才命人牵马。
叶尘踏雪而来,裘袍裹身,鬓发微湿。他一眼瞧见柳朝闻身旁高头大马,便止步片刻,目光微闪,道:“我……不会骑马。”
柳朝闻一怔,未置可否,只略一点头,道:“也好。”转身吩咐道旁侍从换备轻车。
那侍从怔了怔,欲言又止。柳朝闻却未解释,淡声道:“备车即可。”
马蹄踏雪,轮辙辗冰。行至半途,车中静谧。叶尘忽而撩起毡帘,探头望去。街上店铺比之中原略显粗疏,却也井然有序。几位胡人挑担贩售毛皮,摊前悬着黄羊、雪狐,边角滴着未凝的血珠。又见一老者倚灶烧锅,炉上蒸着馕饼与牛酪,香气随风而入。
远处一贩夫扯开嗓门,粗声吆喝:“炙羊肉咧,新宰的肥羯子,热气腾腾!”
另一边则有铁匠坐于摊后,大锤铛铛敲响,一旁少年口中咬着蒸饼,边看边嚷:“再敲重些,我家爹上阵打胡子就靠这口刀!”
叶尘望着眼前这一幕,眉梢眼角隐隐带笑。雪色苍茫之中,市井之气滚滚如炊烟,竟让这平凡场景有几分暖意。他随手拢了拢毡帘,未出声,却一眼不移。
柳朝闻也随之看去。原本不过是寻常街景,在他眼中却忽觉别有滋味。老胡贩咬着牛肉干,少年练拳引吆喝,铁火蒸汽中仿佛皆是一团团活气。
他正要随口开口,却在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叶尘的侧颜。
那人睫羽低垂,略微卷曲的鬓发微散,神色平静,眉目却生得极清极俊。雪光斜照而入,为他额边描出一道柔白光晕。虽未有半句言语,那神情却仿若置身人间之外。
他忽然想起一句旧话:“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大抵就是这般模样罢。
可细细一思,又觉不尽然。叶尘身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静寂,似是旁人闹市看红尘,他却独自卧雪山听风吟。
这念头一起,他竟连要出口的言语都忘了个干净。
叶尘忽而偏头看他,神色淡淡,似是察觉他目光,随口道:“离百岗不远了吧?这雪路车行迟缓,不如弃车步行,也好赏些沿途景色。”
“啊?好。”柳朝闻骤然惊醒,面色微窘,轻咳一声掩饰失态,继而轻笑,“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如此佳景,岂可困于辘辘车中,辜负山色?”
叶尘挑眉一笑:“啧,我道柳小郎君一向木讷,原也藏了些酸气在腹中。”
二人相视而笑,马车缓缓停下。
柳朝闻吩咐随从原地候命,转身踏雪而行。叶尘亦不多言,随他并肩而上。道旁雪厚没踝,行人稀少。唯有两人足迹,落在白雪之中,或深或浅,笔直相随。
他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轻快来。
往日所见房舍枝桠、瓦檐石桥,皆觉平庸;而今日望去,却觉屋檐积雪也如画,枯枝寒鸦亦含情。偶有寒鸦掠空而过,羽翅抖落雪末,在他心头掀起轻轻一荡。
他忽觉,行路本无趣,然若能与某人同行,便也成了赏心之事。
二人脚程极快,未及两盏茶时辰,已至山路尽头。柳朝闻举手一指前方,眸中含笑,语带几分喜色:“叶兄,就在前头了。”
叶尘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抹朱红之云,自山岗之上氤氲而起,铺于白雪素地之上,如火焰如霞绮,轻柔妩媚,层层簇簇,若天上彩缦,洒落人间。他眸中微动,却未似旁人初见奇景时的惊艳,反倒似笼了一层极淡的雾气,隐去情绪深处波澜。
“生在幽州,我竟也要数月前,方才听说此处尚有此等清景。只惜昔日未曾得见,如今终得一游,可谓‘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柳朝闻语声不疾,眸中却溢出几分难得的畅快,“此行得成,还得托叶兄之福。”
他一时兴起,竟又说得略显文雅,一连数句皆带花气,语落方才自觉,轻咳一声,微垂目光,掩去唇边笑意。
叶尘瞧着他这副模样,不觉笑意更深,却不戳破,只顺着道:“我初至幽州时,也听人说过百岗梅林,似是与前朝一位王爷……旧事相关。”言语轻描淡写,却似刻意留一线深意。
二人边行边谈,沿山而上,林木疏落处,已可远远见得岗顶梅枝之态。红雪相映,玉骨嶙峋,枝头繁英似火,叶尘脚下微顿,微一侧首,道:“此景只应天上有。”待至山巅,景象豁然开朗——只见山脊间竟藏一泓温泉,蒸气缭绕,自石间蜿蜒而下,与山脚处积雪相融。泉水热雾与冰雪交汇,氤氲之间,红梅之色愈显浓艳。
梅林之间或有枝桠孤立,斜刺天际,傲然不群;或有成片密布,如云似绸,摇曳生姿。两人信步其中,红白交织,天地一片静穆,仿佛连心跳都被掩入了这片温香冷玉之境。
叶尘停步于一株老梅之下,伸手攀住一枝,微仰首嗅花,低声道:“听说此地原是前朝一位王爷之属地,因其挚友喜梅,遂广植于岗。但那时……可不止红梅一种。”梅香幽淡,雪色轻覆于他发端眉梢,雪落不惊,风过无痕。
柳朝闻方才正思虑,欲折一枝梅花带回,赠予虞夫人,却在这一幕之中蓦然失神。那一霎,梅枝微颤,雪粉纷扬,叶尘眉目之中,仿佛映入风雪百年,沉静得令人心悸。